二抬头看七叔公,但七叔公不看他。七叔公这时候又开始吸烟,而且吸得非常专注,不仅用嘴巴吸,还要用眼睛吸,因为七叔公的眼睛此时也十分专注地盯着烟,看着香烟燃烧之后留下的白色残留物。贺老二知道,七叔公是不会为他解这个铃的了。
想想也是,既然七叔公为他下了这个套,哪能那么容易为他解开呢。
贺老二似乎已经绝望了。
既然已经绝望了,那么反而不怕了。想着既然大家一致认为贺曙光的错就是他贺老二的错,行,那么就只有认了。认了又怎么样呢?也没有怎么样。假如贺曙光真是事先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他自己没有挖鱼塘,那么又怎么样呢?贺老二想了一下,也没有怎么样,这只能说明他消息广,有料,上面有人。消息广、有料和上面有人难道有错吗?也没有错。不但没有错,反而光荣。当然,也许他有错,错就错在没有把自己事先知道的消息告诉大家,有点自私。但是,这年头谁没有一点自私?谁敢说贺曙光一定有义务把自己得到的消息告诉大家?再说,假如他真的事先知道了这个情报,而且也真的告诉大家了,那么,村民就一定相信他吗?可以肯定地说,不会相信,起码有相当一部分的人不相信。不但不会相信,说不定还有人骂他是神经病。想到这里,忽然,一个闪念从贺老二的大脑中掠过,他找到反击七叔公的办法了。
“大书记讲得对!”贺老二大声说,“光仔这小子还真事先知道消息了,所以他才没有挖鱼塘。”
贺老二的话把大家炸了一惊。其中最吃惊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贺三,另一个是七叔公。贺三当场就想:完了完了!这下完了!老二也疯了,竟然往自己脸上抹粪。七叔公对贺曙光事先知道消息的情况并不吃惊,吃惊的是贺老二居然在这种场合公开地承认这件事情。按照他对贺老二的了解,这老东西脾气最倔,也最要面子,文革期间挨斗的时候都嘴比鸭子硬,死活不承认自己有错,说管他什么队伍,只要打鬼子就行,还反问批斗他的人,打鬼子有错吗?砍死鬼子小队长有错吗?那么,他今天怎么可能公开承认呢?这不等于是当众打自己的嘴巴吗?他贺老二是这种人吗?他真的被气疯了吗?
其他人也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吃惊,同时开始表达不满。
“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竟然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也太过分了,到底是拖油瓶来的,二叔公对他那么好,不告诉我们算了,连他二叔公也不告诉一声!”
贺老二的脸上十分平静。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等着大家惊奇、愤怒、感慨够了,再以更大的声音说:“你们不要怪光仔,要怪就怪我。”
“怪你?”
“怎么能怪你呢?”
“跟你有什么关系?”
大家不解。贺三和七叔公更是怀疑他疯了。
“他告诉我了,”贺老二说,“但是我不相信。我想,他一个屁毛孩子知道的消息真比我还多?所以我就不相信。就骂他一顿,骂他瞎说。骂过之后,我继续张罗着挖,并且把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全部叫回来挖。大女婿在横岗当村长,实在离不开,我就叫他派来了拖拉机。所以,我最惨,投入最大,而且是事先知道了消息,不相信,活该!”
贺老二这样一自己骂自己,大家立刻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将心比心,大家想,假如当时贺曙光不是跟他二叔公说的,而是对我们说,我们肯定也是不相信的。既然告诉你了你不相信,还能怪别人吗?这时候,大家除了惋惜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什么。
但是,也有人心里不平衡,多少有些埋怨。
“二叔公您也是,怎么就不相信呢?”
“这个光仔也是,你二叔公不相信我信呀,怎么就不对我说呢?”
埋怨归埋怨,惋惜归惋惜,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能自己接受教训了,所以,渐渐地,大家的埋怨声、惋惜声开始平息。但七叔公似乎还有话说,因为他还没有宣布散会。
七叔公要说什么话呢?他还没有想好。
先,他暗暗有些嫉妒,嫉妒这么大的一个消息,他作为村支部书记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真不知道,而贺曙光这拖油瓶东西却知道了,觉得自己当了几十年村支部书记,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后生仔,太没有面子了。难道真是区委的王主任告诉他的?王主任真的看上这小子了?如果王主任真的看上这小子了,那么下一步会不会……?七叔公想到眼下正在提倡干部队伍的年轻化,心里打了一个寒战,表现在嘴巴上,就是哆嗦了一下。
贺老二一直注意着七叔公脸上的表情变化,这时候一见七叔公嘴巴哆嗦,以为他要说话。贺老二抢先一步,把已经想好的话赶快说出来。
“光仔也不是告诉我一个人的,他还告诉了其他人。”贺老二大声说。
这下吃惊的就不是贺三和七叔公两个人了,而是参加村民大会的全体村民集体吃惊。
“还告诉其他人了?告诉谁?”
大家几乎齐声地问。
“七叔公,”贺老二说,“他还告诉七叔公了。”
这下不是炸锅了,而是爆炸了,彻底爆炸了。如果贺曙光真的是告诉七叔公了,而七叔公知道这个消息后,自己不挖,但是却对村里人隐瞒消息,然后又反过来骂村民弄虚作假,活该,那么,这个性质肯定比贺老二要严重一百倍。那么,他还是人吗?还能当这个村支部书记吗?
“贺老二!你不要血口喷人!光仔什么时候告诉我的?!”七叔公这下是真正失态了,不是为了加强效果而假装的。
“没有吗?”贺老二不急不躁非常大度非常宽容地问,“那就是他告诉阿珍了,让阿珍转告你的。”
这话村民们信,因为这些天贺曙光和戚福珍晚饭后一起钻荔枝林的事情,刚开始没有人知道,后来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已经家喻户晓了。既然他们俩天天钻进荔枝林,嘴贴着嘴胸贴着胸,又是互相按摩又是做人工呼吸,既然贺曙光有这么一个重大消息,难道他能不告诉啊珍?讹鬼呢。
“没有,”七叔公几乎暴跳如雷,“阿珍没有告诉我。”
“阿珍没有告诉你?”贺老二说,“那你还是回家问问她吧。”
“问就问。”七叔公连“散会”都忘记说了,赶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