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婶擦擦眼睛,接着话头说:“你妈说的对,天无绝人之路。别人能过,咱也能过。我看这天也快变了,熬着吧,总有出头的日子。前街葛家还不就是因为家里藏着一块祖上传下的玉佩,被警察局长知道了,非说来路不明,要没收。其实还不就是明抢嘛!葛老头当然不给了,结果被搞得家破人亡。还有刘家小子就因为和一个国民党兵拌了几句嘴,被打个半死,告到哪儿都没人管,气的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要了命。像这样的事听得多啦!咱这点事算什么呀!防着点就是了。”
“听景四爷说,解放军已打下不少地方了,国民党军队败得是一塌糊涂,咱们这里也快了。躲也躲不了几天就能回来,不躲又不行。听说包头城的监狱里关的政治犯每天都有被杀的,看来国民党这帮龟孙临死前还要蹦蹦。咱璋子绝不能担这个险!俗话说‘大乱避川,小乱避乡’,我看就先让璋子一家到通州他岳母家避一阵再说。”
田知节一拍大腿:“老弟,咱又想到一块儿去了!”
“不为避险,咱还真下不了这狠心。”快婶说,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说走就走,后天动身。”田知节对老伴说,看看儿子和媳妇。
金毓芳此时抽抽咽咽地已经哭成了泪人。吴慧敏和快婶也陪着掉眼泪。几个孩子被大人们闹得无心吃饭,呆愣着傻坐在那里。田璋则低着头一言不发。他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父母。乍一听要远离父母去投靠岳母,心里还真没底,一时也没了主意,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理不清的线团。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吴慧敏鸡叫头遍就起来给要去跑车的丈夫和即将远走的儿子一家张罗吃喝,一遍又一遍地查看准备让儿子带走的东西,总怕有漏下的。自从嫁到田家这几十年,苦是苦,但老田待自己很好。他经常跑车在外,公婆又去世早,这个家全靠自己支撑着,凭着夫妻俩日夜辛劳,一家老小总算没受饥寒之苦,在这个年月实属不易。现在儿孙满堂了,自己该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儿子一家却要远离膝下,这种生离死别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解放军不知什么时候能打过来,早点把遇事坏、刘镇长、做的赖这帮骑在穷人头上作威作福的人渣子处置了,好让这方百姓过几天好日子,也只有到那时,自己这一家才能团园。吴慧敏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想着,手里不停地干着活,很快早饭就弄好了,正要去叫醒丈夫和儿子、儿媳,东正房门帘一掀,媳妇金毓芳两眼哭得红红地走出来:
“妈,您怎么不叫我一声?让您一个人忙活。天亮了我倒睡过去了。”
“你这几天也不得觉睡,呆会儿还得坐远车,不睡会儿怎么行?这点活儿累不着我。”吴慧敏心疼地望着媳妇,从心底里不愿和这个贤德媳妇分别。
金毓芳草草擦了把脸,漱漱口,梳了几下头发,帮婆婆把饭桌放在堂屋地上,就去叫醒了丈夫,给女儿穿好衣服。田珍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妈妈:
“这么早起,咱们到哪儿去呀?是不是昨天晚上说的去姥姥家呀?”
“珍珍乖,跟爸爸、妈妈一起去看姥姥、姥爷。”
“哥哥和弟弟不去吗?”
“弟弟也去。哥哥和爷爷、奶奶作伴呀!”
外边传来洗漱声,金毓芳知道这是公公起来了,忙紧着把屋子归置利索,给还在睡梦中的小儿子掖了掖小被子,领着女儿和丈夫来到堂屋。
一家人默默地吃着吴慧敏特意做的白面条,谁也没有说话,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欢乐。只有田珍吃得汗津津的,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顿白面,早把她馋坏了。
吴慧敏看孙女快吃完了,把自己碗里的又拨给她。
金毓芳把自己只吃了几口的面条递给婆婆:“妈,您吃我这个吧,我不想吃。”眼圈又红了。
吴慧敏心里一酸,轻声说:“傻孩子,不吃饭怎么行?还得坐一天多的车呢!”站起身接着说,“我去看看三三醒了没有。”她紧走几步,进了东正房,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撩起衣襟擦起眼泪来。看着天使般的小孙子在睡梦里还带着笑,更是止不住地悲从中来,又不敢哭出声来,用衣襟堵住嘴抽泣着。不知何时,一双柔软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肩,扭过头一看是媳妇强露着笑容依偎在自己身旁,忙用手抹抹眼泪,说:
“人老了就是没出息,什么大事也值得哭!”
金毓芳带笑劝婆婆:“妈,您想我们了,还可以坐上爸爸的车去看我们那!我们不在跟前,您二老千万多注意身子!”
吴慧敏还想和媳妇说几句贴心话,听见丈夫在堂屋闷声闷气地督催快走,便拉着媳妇一起往外走。到堂屋一看,耿三爷、景四爷、谢大伯、柳家三口子都在屋里站着呢!院子里还站了二、三十口子!她不由得埋怨儿子:
“璋子你好不懂事,来了这么多客人,你也不招呼妈一声!”
景四爷说:“是我不让他们言声的,为的是让你们娘俩多待一会儿。”
金毓芳从烟笸箩里装了一袋烟两手举着递到景四爷面前:“四爷,再抽毓芳一袋烟吧!”
“孩子,想开点,人这一辈子什么蹊跷事都兴碰着。你们这点事算什么?四爷往后抽你烟的日子多着那!”他抽着烟,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巾包,放在饭桌上打开,里面有几块大洋和几卷法币:“这是乡亲们凑的,给你们做个本钱,到那边做个小买卖什么的。可不许推辞,伤了大伙儿的心!”
金毓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看看公公、婆婆,又看看丈夫。
田知节思谋了一会儿,对儿子、媳妇说:“大伙儿都挺艰难,凑这么多钱给你们,这都是家乡人的心那!你们记住老少爷们儿的恩德吧!快跟乡亲们辞个行,我们得走了!”
田璋拉着女儿田珍,金毓芳抱着已经被婆婆裹好的小儿子一起跪在地上,要给大伙儿磕头。
景四爷和快婶等人赶忙把田璋一家拉起来。快婶擦着眼泪说:
“璋子、毓芳,快别这样。乡亲们帮你们也是应当的。这是你们爷们儿积下的德。你们的这份心大伙儿领了。快收拾一下赶路吧!到那儿以后,别忘了给大伙儿捎个信来。”
田璋和金毓芳含着泪答应着,提着包袱跟着田知节往外走。乡亲们默默地让出一条过道,注视着他们几口子,随在后面一直送出镇子。
走出很远,田璋回头一看,乡亲们还在镇子口站着。他心里一热,转身“扑通”跪在地上,向着恩深义重的众乡亲和生他养他的小镇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流着泪站起来,跟着父亲,带着媳妇和女儿、儿子踏上了漫漫长路!
金毓芳怀中的田筱三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外面新奇的世界,跟着爸爸、妈妈开始了他艰难坎坷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