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说着话,二、三里地不一会儿就到了。还没进院子,就听到屋里大人孩子的一片哭声。三人几步冲进院子,田璋撂下车抢在前面跑进屋。只见媳妇金毓芳抱着儿子筱三哭得跟泪人似的。女儿田珍抱着妈妈的腿,脸上脏乎乎地,不停地哭喊着:
“妈妈,您别打我了,是弟弟自己摔的!您别告诉爸爸,他会打死我的!”
田璋一把拉过女儿,颤声问道:“珍珍别怕,爸爸不打你。告诉爸爸弟弟摔到哪儿了?”
田珍一看爸爸问她,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噎噎地回答:“我们几个到村头的小山坡玩,妈妈让我背弟弟一起去,她好干活。我把弟弟放在地上,看大伟哥他们玩捉迷藏。不知怎么的,弟弟自己就滚到山坡下面去了。他哭了,我就把他背回来了。妈妈已经打我了。爸爸,不是我摔的弟弟,您别打我。”说着,扭过小脸让田璋看。
田璋一看女儿的左脸颊红了一片,知道是妻子怒急打了她一耳光。妻子从来舍不得打这一双儿女一下,今天下这么重的手,一定是筱三摔得不轻。他顾上理会女儿,急火火地问妻子:
“山子(筱三的乳名)摔了哪儿?重不重?妈呢?”
金毓芳勉强止住哭声,说道:“他也不会说什么,就是哭。我看看哪儿也没摔破,不红不肿。这孩子皮实,平时磕一下碰一下,干哭两声就没事了。今天哭得邪乎,又不知道摔了哪儿,真急死我了!妈去请村里的容大夫去了。”
田璋接过儿子。筱三的小衣服已被妈妈扒掉了,用一床小棉被裹着。掀开小被子,田璋轻轻捏捏儿子的胳膊,按按胸脯,又抬起两条小腿轻轻摇摇。摇他左腿时,筱三又尖声哭叫起来。田璋赶忙停手,说:
“我看八成是这条腿。”
金毓芳又啜泣起来。
田璋看着哭得满头是汗,声音已经嘶哑的小儿子;满脸泪痕,被妈妈打肿半边脸,楚楚可怜的女儿;悲痛欲绝的爱妻,他心痛如绞。又想起下午受的国民党伤兵的窝囊气,这个从不掉泪的刚强汉子,不由得长叹一声抱头蹲在地上,大滴的泪水顺着憔悴的面颊淌下来。
“璋子,你可不能这样。男子汉立身处世得经的住事。人这腰一弯,可就什么都完了。”正在哄外孙女的金世一开导女婿。
“是这理儿,你岳父说得对。虽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阴雨,可咱也得站直了挺住。依我看,咱穷人这苦日子快熬到头了。”庞宪章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发行没多久的代替疯狂贬值的法币的金圆券:“这点钱帮不了什么忙,大伙儿再想办法吧。”
“庞叔给的你就收下吧。”金世一说。
田璋从地上站起来,怀着复杂的心情接过还带着体温的金圆券,默默无语地站在那里。
金毓芳擦着红肿的双眼,招呼庞宪章坐下。
“不坐啦,我得回家歇歇脚去。在行李房干了一天,还真有点累。”说完,庞宪章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金毓芳的母亲金周氏领着本村的土大夫容易匆匆忙忙进来了。
田璋赶忙搬过一只方凳,放在炕前:“容大夫您坐。”
容易六十上下,两撇鼠须,一张马脸,两道淡眉,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鹰鼻扁嘴,豺声蛇步,一付异相。他七岁时,其母曾请算命先生为他看过相,说他日后不是大富,就是大恶。其母做了难,管束他吧,怕冲了儿子的财运,成不了大富;不管严点吧,又怕他学坏,成了大恶,为害乡里。思来想去,索性听天由命,让他自由自在地长去吧。有句老话,“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该发谁也拦不住,天生恶坯,咋也治不住。这位老太太一念之差,造就了这十里八乡的一介庸医,坑苦了穷乡亲们。这容易自小好逸恶劳,不务农活,上了几年私塾,凭着点小聪明,看了几本医书,长大以后,就在这一带做起郎中来,也算应了算命先生的话,成了“大夫”。他又不务正业,不好好钻研岐黄之术,偏爱附庸风雅,整日吟诗作赋,到处涂鸦,常常闹出笑话。这一带的穷苦人家有了病,请不起名医,只好请他对付看看,求个心安。容易医道虽不高明,但人还算和气。大病虽说治不了,小病也没治死过人。碰巧了,还有治好的。因此,名声也还不算太坏,勉强能混口饭吃。
容易掀开盖在筱三身上的被子,察看了一番,又捏起孩子的小胳膊,眯起眼睛,按寸、关、尺号了号脉,盖好被子,说道:“不妨事,只是受了点惊吓。我给开个方子,连吃三付,包好!”说完,拿起田璋准备好的毛笔,蘸了蘸墨,开起方子来。写完,拿起看了看,面带得意之色,连连说道:“包好,包好!”
“容大夫,您看看孩子的腿是不是摔坏了?一动他就哭。”金世一说。
“没事。小孩子摔了,自然受到惊吓,你动他,他更害怕,还不哭?我都看过了,没事的。”揣起田璋递过来的酬金,背起药箱走了。
金周氏是一个体态微胖,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瞅着哭累了睡着的外孙子,心疼地说:“这是怎么说的,把我孙子吓成这个样。明天我去抓药,钱你们甭管。”
金毓芳和丈夫听母亲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看儿子也没什么外伤,勉强放了心。
金世一这一辈子都是听媳妇的,自然也不说话了。吃完饭便和老伴带着田珍到南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太太把鸡笼里的两只下蛋老母鸡掏出来,用麻绳捆住鸡腿,端详了半天,抚摸着母鸡光滑的羽毛,自言自语地叨念着:
“鸡婆子,可别怨我老婆子心狠。为了外孙子,顾不得你们了。拿你俩换药吃,也是不得已呀!”说完,面色凝重地提着两只老母鸡,拖着一双大脚赶集去了。
田璋和金毓芳对望一眼,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真不是味儿!这两只老母鸡养了四、五年了还下蛋,是母亲的零钱罐,日用的油盐酱醋全靠它们下蛋去换。平时,老太太宁可自己少吃一口,也要把这两只鸡喂饱,谁要吓了它们,要挨她数落半天。说是鸡也是有灵性的东西,你对它好,才给你下蛋。不的话,干吃不下蛋,能气死你!这次为了给外孙子抓药,竟自己拿去换药,这不是在摘她的心么!儿女们不孝呵!
金世一故意逗女儿、女婿开心,指着老伴的背影,挤挤眼:“这老太婆神神道道的。两只干柴鸡早就该杀了。比对我都上心,真是女人见识。”
抓回来药,金周氏借来药壶煎好,晾温吞了,捧到外孙子面前,慢声细语地说:“三三乖,听姥姥话,喝了就好了。”她坐在炕沿上,把外孙子抱在怀里,用小匙一点一点地喂,一点也不敢洒。
说也怪,一岁的筱三喝着苦药汤,竟然不哭不闹,高兴的一家人什么似的。老太太乐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直说:
“这小子,有出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会儿虽说才一岁,可我看三三将来是个做大事的。你们田家有德呀!”
穷人有病就是捱、挺。田筱三是一家人的眼珠子,还算是兑付着吃了几付药,对不对路,管不管用,谁也没敢想。反正那个容易隔几天来一趟,总是说:“见好,见好。孩子小,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再养养就行了。”两个月以后,他就不露面了。筱三也渐渐地不哭不闹了。后来发现的他的左胯部的一块红肿,也自己消了,一家人也就不那么在意了。可这孩子就是不愿下地走路,都以为是病了几天娇惯的,谁也没当回事。一家人吃饭的事就够忙活的了,谁还去操心这没影的事!就是因为穷,造成了这孩子终生的遗憾!这样一躺就是半年,能下地走路的时候,他已经成了跛子!看着儿子一点一拐走路的样子,田璋夫妇的心都碎了!他们觉得对不起儿子,耽误了他。才这么大就成了残废,往后的路他可怎么走呵!每当听到筱三天真地笑声,就像铁路列检工人用尖头榔头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他们心上!
1949年1月底,北平宣告和平解放!罩在老百姓脸上的乌云,吹开了;压在胸口的石头,掀掉了;藏在牙齿后面的笑容,露出来了。一队队军容整齐的解放军从夹道欢迎的人群中穿过,源源不断地开进北平,像一道滚滚铁流淌进这座古城。连周围的村庄都驻满了军队。商店里的红布、红绸,甚至红纸都卖光了。街上挤满了拿着小红旗,腰系红绸扭秧歌的人。古老的通州像是一座燃烧的城,沸腾了,冒着热气。
金世一一家这两天可忙坏了。田璋和媳妇毓芳,还有岳母一道按照庞宪章的吩咐,帮助驻在庄上的部队号房子,安顿吃喝,跑前跑后的张罗。金世一则和庞宪章一起在车站上接兵车,和地方上派来的人联系,安顿部队。庞宪章的身份虽未公开,但谁的心里都清楚,他肯定是共产党。
庞宪章今年不到四十岁,是车站行李房搬运工的头。妻子带着三个孩子住在距马庄二里地的高庄。他为人热心,极乐助人,工友们有什么事总愿找他帮忙,在工人中威信很高。他是日本鬼子投降前一年在部队当排长时入的党,随后就被派到这里做地下工作。这次部队进城,通州车站和地方的协调工作就是由他负责。平时的群众关系,这时派上了用场。根据平时的了解,他把包括金世一翁婿在内的,思想比较进步的工友全动员去接待部队,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虽然他人累得又黑又瘦,仍像有用不完的劲似的,每天东一趟西一趟,风风火火跑来跑去。他还想抽空找田璋聊聊,心里总琢磨着这小子是颗好苗。
这天,接待部队的事总算完了。庞宪章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他已经五、六天没回家了。路过马庄,顺便弯到了金世一家。只有田璋一人在家,正合心意,随口问道:
“他们人呢?”
“晚饭吃得早,老两口给住在西院的姚营长送开水去了。小珍缠着她妈去听炊事班的老铁讲故事,毓芳领着俩孩子刚出去。庞叔你坐。”
虽然田璋只比庞宪章小六、七岁,但庞宪章和岳父是工友,所以一直叫他“叔”。田璋从心眼里佩服这个叔叔。他比自己懂得多,遇事有主见。办起事来精干利索,讲出话来有板眼,别人爱听,也信他的。田璋常在心里想,多会儿自己能像庞叔一样有本事,也不枉来这里认识他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