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雪比往年下得早,白色朦胧的雪花引得府内众人都跑到房檐下观赏,而一个急行的人影却在悠闲的诸人中格外醒目。“阮公子。”府院侍卫长排开挡住路的下人,飞快地走到阮锦润身边。阮锦润眼皮也不动一下,“什么事?”
刘侍卫长也不多说,径直将一物塞入阮手中。阮锦润触摸手中之物,脸色倏忽间变了又变。
宫角羽早就察觉到那方的动静,但也只是一边悠然地赏雪,一边悄悄地观察与侍卫长低语的阮锦润。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一条人影闪来,却是阮锦润走到面前偷偷递来一物。宫角羽疑惑地摊开手,只见一块白玉的扳指静静躺在手心,他愣了愣缓缓收入袖中。“锦润,去请那人。”阮锦润点点头,腾地急射出亭外,惊得众人呼声无数。宫角羽见他去时踏雪无痕,不着意地笑了笑,“张妈,张妈。”
老远站在檐下的管事听到呼唤,遄着大步跑来,“少爷莫催,我的老骨头不经事!”
宫角羽怕她真跌在雪地里,忙不迭叫道:“您且不用过来,只消帮角羽请了武相来。”张妈这会才跑了一丈,闻言又扭过身子,“你小子什么时候才让我省心啊,尽劳累我这老人…不过这倒说明你少不了我……”念念叨叨着,张妈嘴角带着丝满足的笑跑开了。
邹介受这时已喝得脸色通红,他晃悠悠地伏在案上,勉强撑半只眼乐道:“你…又打什么主意呢?那日朝堂上可就让你算计了……这次,这次,老夫……”话还未完,人却扑嗵一声摔了个马翻,怀里的酒壶也倾洒了半面衣襟。宫角羽惊呼着上前,却见国老安然地打起了鼾,拉他也不起,无可奈何之下,宫角羽这才对着人群唤了唤:“软香!”
“来了。”应声走出的丫头梳着石榴髻,扁圆的脸上生着娟巧的五官。拖拖拉拉地跑来,软香嘟着樱桃小嘴抱怨起来:“少爷也真是的,那儿人可不少呢,怎就只叫我?”宫角羽赔笑道:“软香妹妹今儿穿了新花样,在人群里特显眼。”软香呸了一声:“少爷还真贫嘴,府里的丫头你赞的还少么?”宫角羽干咳了一声,“请软香妹妹帮少爷一把,扶国老到客房?”软香瞅了瞅邹介受,捏紧冻得微红的鼻,“好臭,好臭,我才不要。”宫角羽佯怒道:“少爷的话也不听,是要好好收拾一下你们这帮不听话的丫头了。”软香笑得咯咯直响,“谁不知道宫少爷对下人极好?你就吓唬我吧。”宫角羽真是尴尬至极,看来自己真是宠坏了这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软香,少爷平日对你可是好?”
“还不错。”软香撇撇嘴,一个小跳从宫角羽身边蹦开,“不过你可别想,这家伙臭死人。什么国老不国老的,在软香眼里就是个老酒鬼。”
宫角羽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这三朝元老在她口中就什么也不是了……“别闹了,少爷还有正事呢……”
“好好,谁叫软香是个苦命的丫头呢……”软香无不动情道。宫角羽脸色冷了冷,“少爷我从来没把你们当下人。”软香心中温甜如蜜,嬉笑地一推宫角羽,“软香知道了,少爷还是去换件衣吧,臭死了。”
宫角羽低头一闻,果然是“酒香扑鼻”,他一拍软香粉嫩的脸颊,做出一副凶狠状,“怕了吧。”软香用绢子掩着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弯成柳叶,“得了吧,少爷可一点也不可怕。”宫角羽爽朗地笑两声,转身走向西院。
可待他走的远了,软香却哎呀一声捂起了羞红的脸,痴痴地忆起少爷的一颦一笑。
赵重延步入红篆书阁时,面对那纵横排列的无数书架竟惊得合不上嘴。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兰木架耸立着,高若千尺,在他面前是森森欲搏人的凶猛野兽和奇异鬼怪。房间里飘散着上等松墨的香味和纸张残存的浆洗味,书籍齐整地发着橙黄的光,似要把整个房间染透。微弱的阳光窗外射入,投下微青的雕花影,他悚然觉的这号称天下之最的书阁其实只是一座苍白的牢笼。他怀着复杂的心情漫步一架又一架书中,指间划过这些码列得如同待检军队的书本――《通鉴外传》,《夏小易》,《考工记》,《五蠹》,《甘石星经》……
阮锦润慵懒地倚在门边,燃烧着火一样热烈的眼瞳定定地看着这成百上千的书籍。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阮锦润转过脸,正好看见一袭紫袍的宫角羽。
赵重延也掉转过头,文相身后辉映的阳光竟一时间晃花了他的眼。他定定神,单膝跪下,“相爷。”
宫角玉手里摆弄着那枚扳指,眼睛望向满面沧桑的赵重延,“显德二十四年至今,怕有十年了吧?”
赵重延点点头,不由地回起起来…
当年自己身为护送长宁公主远嫁的小小副将,竟不想被传闻中的天才少年亲自召见……那时,自己面前的十六岁的少年方才大病初愈,他艰难地递来一枚白玉扳指,无比恳切地说:“公主就拜托将军了…若有重要的事,执此物可见我。”
宫角羽似也想起往事,他手指颤抖,嘴唇也无目地扭曲了,“她过的好么?”说完又自嘲地笑一阵,显出干涸河床中小鱼的表情,“她若过的好,你也不用千里迢迢赶回来见我……”
“公主殿下说‘牺牲个人的幸福,能换回大千万百姓的安乐,是身为皇族荣幸。’”
“荣幸?”宫角羽晦暗了脸色,“是做为姬氏血脉的不幸吧。”
赵重延不可思意地瞪着文相,实在想不清他怎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呆了片刻,赵重延这才从紧贴胸口的衣物中取出一卷羊皮,“相爷,公主嘱咐卑职务必转交……”
宫角羽伸出手去取,指尖方碰到皮卷,就下意识地抖了抖。阮锦润一大步上前接过,猛塞到文相手里,“你怕什么?”
宫角羽苦涩地摇摇头,无力地拨开那皮卷――再熟悉不过的蝇头小楷扑地射入眼帘,他心一紧,少女那桃花绯红的脸若浮萍出水般涌出记忆……
长宁公主眉语目笑,盘云髻上的金步摇闪着辉煌的光,“角羽哥哥,你一定要娶我哦。”
“公主要嫁的是大人物,我怎么可能?”他对梨树下抱坛而醉的姬宝鸾矜持地笑。
“你可是今科状元,而且角羽哥哥还是宫氏最年少的掌家……除了你,谁还算大人物?”她仰脸倚树,全身都罩在梨花洁白的光晕里,笑容是陈烟般醇厚的香,“你一定要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