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了。”当无精打采的老农们靠在竹椅上无聊地打着盹时,在室外玩耍的小孩子们惊异远大于喜悦的叫喊声猛然将他们慵懒沉睡的灵魂惊醒,整个李家庄一下子沸腾起来,有的老农们用手遮眼抬头望着天边的乌云,兴致勃勃的议论着雨来的方向以及别的村庄的雨下的大小,是不是过路雨,会不会在李家庄停?有的老农们们光着脚板扛着锄头奔走于田间小道上察看田坝有无堵住?妇女们忙着修拾晾晒在屋子外的衣服,小孩子们也感染了大人们的喜悦,一个个追逐着,奔跑着,嬉闹着,将盆呀桶呀之类的东西拿到屋檐下接水,沉寂的中午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天越来越黑,似乎要蹋下来,大家却喜气洋洋地只盼着雨越下越大。起先是零星的几点小雨,滴滴嗒嗒,才一沾地,就被尘土吸收了。一会儿,乌云翻滚着,涌动着,奔腾着,越压越低,狂风夹着落叶尘土肆无忌惮地横扫整个村庄,有胆小的将大门关了,只留下一条缝隙,眼睛贴着门缝,窥探着外面的世界,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大雨纷至沓来,倾盆而下,打在屋顶,落在桶里,噼哩啪拉地响,屋檐上流下的水珠只几分钟就连成了线,整个山村全笼罩在灰蒙蒙的雨雾中,一番暴雨过后,溪水涨出了路面,青石板上泛着湿润的水光,池塘里荷叶上的水珠晶莹圆润,小河边垂死的杨柳,神采奕奕,路边蒙尘的树叶,容光焕发,村民们喜气洋洋,议论纷纷。这一场大雨,冲尽了一切尘埃,烦闷,担忧,燥热,不安。
下雨的时候,桂花一直呆在桔子园的农舍里,她将头一直贴在窗台上,心情复杂地看着这场大雨,看着满园的桔树在这场生命的大雨中舒枝展叶,迎风起舞,看着干瘪羸弱的桔子在雨中吮吸甘露,看着雨过天晴后的桔园在太阳底下青翠欲滴。
她的眼眶有点湿润,就如一位疲惫的母亲突然间看到自己体弱多病的孩子在一瞬间变得聪明健康,活泼可爱一样。
总算盼到了这场大雨。她长长地出了口气,想起这几个月的辛苦奔波,婆婆一家人对自己的冷嘲热讽,丈夫对自己的不闻不问。她真的想大哭一场,她突然间是那么迫切的想抓住成功,抓住一些能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东西,抓住一些能让别人对自己刮目相看的东西。她每天都在焦躁不安中期盼下雨,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抬头望天,看看有没有下雨的预兆。现在,雨总算下了,虽然迟了点,但总比不下好。
桔子园里的5000棵桔子树有3000棵是挂果迟的,正好赶上这场雨。另外的2000棵树挂果早,桔子都快要成熟了,由于缺水,桔子长得都很小,外观也不好看,有一些被蚧壳虫咬了一些蝌蚪形的疤痕在上面,卖不到好价钱,如今正值暑假,为了防盗,除了悬崖边上,其它地段都用铁丝围了起来。她又回娘家叫了自己的二个哥哥来帮忙看守。并在桔子园上空搭了几个草棚,人坐在草棚上可以俯瞰整个桔子园,若有人来偷,一经发现,一个人打声呼哨,其它人马上就可以响应,再加上自己的一条黑狗巡逻,小偷想跑也跑不了。
村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抓住偷桔子的小偷,就在小偷的光背上用毛笔写上大大的三个字“偷桔贼”,并让他挑一担桔子在前面走,后面有人敲锣,沿着村子游行,一边敲锣一边大声喊着: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桔子园偷桔子。小偷的周围跟了一大堆看热闹的小孩子,他们也帮着喊,弄得全村人无人不晓。尽管如此,偷桔子的人还是接二连三,特别是那些放牛娃,常常背着背箩以找猪草为名,将铁丝网弄一个大洞,一个人在外面放哨,其它人钻进去,专拣大的摘。等你发现去追时,他们早已撒腿跑了。在雾气蒙蒙的天气里是很难抓到他们的。他们吃不了多少桔子,但在偷桔子时手忙脚乱,将其它桔子连枝叶一起扯下,伤害很多。所以,八月份,是守桔园的关键时期。
桂花是李财成的媳妇,许多人的心里都巴不得她家倒霉,偷她的桔子也不觉得良心不安。桂花顾此失彼,对那帮玩皮的小孩无计可施。红燕同小叔子又不愿来帮她。娘家的二个哥哥自家也有活干,也不能整天帮她守侯。最后,桂花只好将村里的几个闲汉请来守桔子园,每人一天20块钱,供一包烟,不包吃。这么一来,偷桔子的人少了,但工钱也是一笔不少的负担。家婆家公红燕整天绞尽脑汁去讨好刘秘书,根本没心思管这片桔子园。好不容易熬到开学,小孩子呆在学校的时间长了。桂花总算透了口气。老天也开眼,下了这场及时雨,让她的损失少一些。桂花没做过生意,在这即将出货的时刻,她总去上一年承包果园的堂叔家讨经验,她从堂叔那里学到了当客人来订货时要将长势好的那片桔园和长势不好的搭配着卖,知道了将二等品混入一等品卖,知道了将刚摘回的桔子马上装进篓里拉到火车站等待装车以免桔子变色。也知道了要同前来收桔子的人订合同。。。。。。第一次,她觉得做生意真难。
当那几个东北汉子来李家庄收购桔子时,按以往的惯例,他们住在卖主家。在卖主家吃睡,自己买菜。桂花的婆婆并不欢迎这群人,红燕更是讨厌他们。因为这几个东北人牛高马大,嗓门儿也大,总是半敞着汗衫,不喜欢洗澡。不讲卫生。吃饭又吃得特别多。李财成倒是拿出他一惯的伎俩,表面上对这几个人很客气,不管怎么说,这几个人是他李家的财神爷呢。桂花每天陪他们上山看桔子的长势,今年的桔子个头明显没往年大,价格也不高,东北人看上了那3000棵挂果迟的树,桂花则一定要搭上这2000棵长势不好的桔子才卖,最后的协议是成色好的桔子四毛五一斤,成色不好的桔子三毛钱一斤,东北人带来了许多空蒌子,每一蒌固定一百斤,分几个车厢装,好的放一起,次品放一起,先付给桂花30%的定金,余下的等桔子卖完了再付。
卖桔子时,桂花又同李财成闹起了情绪,李财成一定要留1000斤上等桔子送人,桂花坚决不肯,她认为在管理阶段李财成一家袖手旁观,在收获时要坐享其成没门儿,每一个桔子都花了自己大量的心血。李财成则认为他留一千斤桔子也是为了这个家,送出去的不会白送,是有回报的。桂花当然拗不过李财成,桔子还是留下了,总收成是670000斤,扣除任务560000斤,还余120000斤,但由于价钱不高,除去农药肥料费工钱伙食费等,结果亏了五百块。而且卖桔子的钱还有70%要等到过了春节才有,看着火车皮将自己的劳动成果一箱箱运往哈尔滨,大连,然后出国,再看看手上这张欠条,想起这几个月的栉风沫雨,往返奔波,桂花有一种被掏空了的感觉,她累倒在床上,一个劲流泪,又不敢哭出声,怕家婆说风凉话,只好抓住被角的一角塞进嘴里。她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看着镜子里那张容颜憔悴的脸,听着门外家婆的指桑骂槐,这个家自己是没法呆下去了。她多想找个肩膀靠靠,找个人诉诉这几个月来的心酸,可环顾四周,除了冰冷的墙壁,一无所有。第一次,桂花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熙熙攘攘的喧嚣声,火车的轰鸣声一下子消失了,桂花又回到了带孩子干农活的日子,只是头发更枯黄了,眼神更干涩了,脸色更憔悴了。二十零岁的人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洁儿还不会说话,放在娘家带了几个月,没有了以住的活泼可爱,却比以住更瘦了。母亲也没太多时间照顾她,况且还有三个侄儿要照顾。桂花抱着洁儿,觉得这世上真的只剩下她们娘儿俩相依为命了。
桔园亏损的消息似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整个村庄,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明哲保身,什么也不说。由于卖桔子的钱还有70%没收回,所以交村里任务的钱也分文未交,李财成叫村里的会计在广播里说由于今年天旱,收成不好,乡政府决定由原定的任务560000斤改为460000斤,上交的钱待收到款后发给大家。
消息一传出,马上有人愤愤不平,说村里的事村民说了算,不要乡政府多管闲事,要减任务也得大家同意,况且哪一年也没减过100000斤。前年李富生承包亏了一千多块也才减了20000斤,这太不公平了。这些牢骚都只是秋后的蚱蚂,蹦不了多高,当着李财成的面,大家还得笑脸相迎。大家都对桂花有意见,认为她一个女人逞什么能耐,亏了本害得大家拿不到钱。桂花觉得自己挺委曲的,减少任务是李财成的主意,又关自己什么事?没想到承包一年桔子园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九月份,正是下早桔的时候,许多超生的村民总是在月黑风高的晚上来敲公爹的门,或送钱,烟酒,或送上好的桔子,也有一些人因和别人争地基闹矛盾来送礼的,婆婆对这些人总是热情接待,有求必应,公爹则总是模棱两可,从未给过送礼的人一个明确答复,只是在处理事情时会偏坦那些送过礼的人。桂花知道,家婆卧房里的那个衣柜已被好酒好烟塞满了,上好的桔子除了拿去送人,自己家也吃不了那么多,想拿去卖,又不好意思,结果烂了许多。为遮人耳目,自家还故意留了一千斤说是要送人的。每次在夜晚看见家婆将那些腐烂的上等桔子倒进猪栏做肥料,桂花就特别的心痛,她自己承包过桔子园,知道一个桔子从开花到结果要花费多少心血。可她又能说什么呢?在这个家,她根本没有参与家政的权力,小叔子被刘秘书弄进了乡镇办的罐头厂做合同工,红燕每天除了精心打扮百般讨好刘秘书外什么事也不干,公爹公婆也一味地纵容她,红燕在这个家俨然以恩人的身份自居,根本不将她这个嫂子放在眼里,刘秘书成了全家的核心人物,他同红燕的恋情成了全村人的热门话题,个个都知道李财成找了个乡政府秘书做女婿,平时对她家也更忌讳几分。只有吴福寿将她们一家不放在眼里,总是有意无意说一些含沙射影的话。桂花觉得呆在这个家没什么意思,她拿出秀兰的名片看了又看,想找个合适的理由出去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