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天越来越冷,余薇数着日子,“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好不容易熬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的时节,阳光照在人身上竟然有暖融融的意境了,走到小河边,柳树头上争相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儿,甚至是一派喜人景致。余薇春风满面地挎着包,在苏州城顶顶热闹的观前街上逛,她一路走一路逛,停在了老字号乾泰祥门口,进了门,左看右挑看中了一块红堂堂的上好丝绸,料却是好料,一问价钿,她把手缩了回来。预算吃紧,她有自知之明,店里头店员见了,晓得这位客人觊觎价钿颇高,但想促成生意,就让她另挑。店员又拿出了另外一块也是红色的丝绸,只不过成色稍微差了些。店员问她做啥用的?余薇盈盈地一笑,面带桃花娇滴滴地回答,结婚穿的衣裳。店员一听,满脸笑,这种比刚才的要实惠些,不过我们家是丝绸老字号了,怎么都比别家的价钿要略高一筹,小娘鱼呐,结婚是大喜事,一生一次,总归是要体面些的。余薇听了,果真心动了,可是最后她还是七拐八弯地要了一块带“辫子股”布料,这布店里的人都懂的,带“辫子股”的布比不带“辫子股”的要划算的,价钿不变,多出的“辫子股”却还可以另做他用,那些门槛精的人都这么卖布的。店员见她挑的是“辫子股”的瞬间脸色不好看了,知道来的是个“做人家”的主,可没办法为了生意,她只能卖给了她。
余薇手里拎着包好的布,踏出了门,接着逛,心想着还需要再添置些什么吗?想到这里,她闻到了一股对面店里头传出来的油氽萝卜丝饼的味道,那股子油烧气,令她胃里头刚刚吃过的东西接二连三的翻滚起来,她一阵阵地打起恶心来,连忙躲到街边干呕了一阵,结果什么都没呕出来,大冬天倒是折腾了一头的汗。她拿出手帕,擦了擦汗,又往前走,没多远,到采芝斋的门口停都没停,她快速地一钻,没多久便又出来了,手里头拿着一包蜜饯敲扁支酸,剥开来,迫不及待地往嘴巴里一塞,当满口的唾液里混淆着酸甜适度的蜜饯,她的干呕似乎好受些了。她顺势摸着肚子,那里头有个小小的生命。
余薇同申伟的婚期订在五月初,申伟是二婚不想办酒,却答应了余薇拍婚纱照。余薇同意了,她虽是头婚,但只要是同申伟结婚她什么都可以依他。申伟不办酒,能同意拍套婚纱照这对于余薇来说是很感恩的事了,她什么都不敢再奢求了。房子还是原来同金莉莉的那间,她只不过换了窗帘,备了新被褥,还在五斗橱上摆放了一对印着“囍”字的搪瓷杯子,杯子上还印有他们厂的名字,她计划好了,等拍出来的结婚照就挂在杯子上头的墙壁上,这屋子被她这么一折腾便充满着她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
她听见有人摸出钥匙开门的窸窸窣窣声音,余薇猜到定是申伟回来了,不等钥匙把锁打开,她就已经把门开了。申伟回到家,看见余薇已经把夜饭烧好了。刚刚上市的时鲜货她都烧好了:金花菜炒蚌肉,塘鲤鱼炖蛋,两碗荠菜馄饨正冒着热气,申伟低下头,喊她一道吃饭。余薇似乎对这个家并没有陌生感,哪里放碗盏家伙,哪里放锅碗瓢盆,她都一一了解,俨然就成了这里的女主人。
余薇拿了陶瓷调羹递给申伟,说,当心烫,馄饨刚烧出来!她顺便还拷了一只,放在嘴巴边吹凉了,再给申伟。申伟不好意思地说,你也吃呐,别光顾我。他巧妙地接过馄饨来,没让余薇喂到嘴里。余薇欸了一声,也动了调羹吃了起来。吃完饭,申伟开始收拾桌子,余薇让他放手,自己套上袖套,麻利地洗碗去了。申伟有些疲倦,回了房间。
刚踏进房门,他一眼就望见了新换的窗帘,还有一床的新被褥。一股全新的气息迎面扑过来,像一只凶猛无比的兽类,一张大口吞并掉了这间屋里还残留着金莉莉的余温。他一把过去拉掉新窗帘,又把床上的新被褥往地上摔!他带着哭腔,大叫,拿开!拿开来!他无意识地将自己变成了一头猛兽,在房间里乒乒乓乓像在打仗一样,他还大肆地咆哮,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之后又火冒三丈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看着这间屋子……余薇第一次见到申伟大发雷霆的样子,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一个人怯生生地躲在门外面,静静地呆呆地望着他,眼见着他一把把地毁掉了她精心布置的美好未来。
砰地一声!门被粗暴无礼的关上了。申伟的背影也随之不见,余薇的脸上才开始吧嗒吧嗒地滴着眼泪,泪水滑到唇边,一股咸涩的味道。她回到房间,默默捡起那对已经被摔瘪的“囍”字搪瓷杯子,她用手擦了擦上面红艳艳的“囍”字,早已没了当初摆上去那般生龙活虎的模样,仿佛成了吃了败将的兵,微微低着头无精打采、奄奄一息,这分明是在诉说着,它无法守护她的幸福疆土。
一夜申伟都没有回来。此刻的时钟停在了早晨七点,余薇在他的房子里等,她不敢睡,累了顶多就在饭桌上趴一会儿,可是她左等右等不见人。她也不晓得是不是应该离开,这毕竟还不能堂堂正正的算是她自己的家。可她又放心不下申伟,她打了盆水,洗了一下脸,出了门。七点多的街道上弥漫着吃早点心的香味,门口不远处的大饼摊前排着长长的队,豆浆、油条、兹饭糕、豆腐花统统都被摆上来,一统早晨的天下。余薇的肚子咕咕叫着,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吃点早饭,毕竟她不吃,肚子里的也要吃。可遇上这样的事情,心里总是不开心的,胃口也不是很好,她就要了一碗粥,一根油条蘸着酱油吃了起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下肚,她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又转眼一想,申伟定是还没有吃早饭,她又买了夹了肉松的粢饭团带在身上,她晓得申伟喜欢吃咸的不喜欢甜的。
在厂里的办公室果然看见趴在桌子上还未醒来的申伟。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守着她,什么话都不说。怀里头捂好了粢饭团生怕冷了就好吃了。
申伟睡眼惺忪地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了余薇,他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表情,让余薇觉得昨天那个大发脾气的人根本就是他,而是被坏东西附了身。
申伟说,你……怎么来了?
余薇只淡淡的一句,我来给你送早饭。说罢,从怀里拿出还热乎乎的粢饭团。申伟接过来,轻轻回了句,谢谢。低头,眼泪就下来了。
他们彼此都不提昨天的事。像书本翻过就过去了。余薇的心里从此就扎进了这根刺,她只是不提,藏在肚子里,生根发芽。她懂,申伟大发脾气还不是因为她的擅作主张,她应该是先问过申伟后再换窗帘和被褥的。可余薇的心里就是不甘,那个女人用过的东西还要留给自己用?那今后自己到底是那个女人的替身还是影子?我余薇就是余薇,不可能同那个女人相提并论!
女人一旦嫉妒,如同引火自焚,不改本性,把最劣性的自己逼得现出原形,呼风唤雨、兴风作浪。
看着申伟吃完了早饭,余薇冲着他微微一笑,看起来很甜。申伟丝毫没有发现这甜是假的甜,心子里都是苦的,苦里头正有着一阵阵恨意袭来,充盈着整个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