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会的事儿已告一段落,赵总又专门找我谈了次话,说什么老要张狂少要稳,说什么要以大局为重,不能急功近利,要等水到渠成。我唯唯诺诺尽显宽宏大度的忘我情怀,心里却已打定主意。老子现在是勉从虎穴屈容身,早晚要说破英雄惊煞人的。姓赵的,你给我等着。
赵总大概有些过意不去,这些天倒没给我加担子。日常工作就是一些楼盘设计、前景规划的琐事,手下几个人都已能独当一面,我自然乐得清闲。掰着手指头盘算日子,万和公司那边应该是没闲着,于是又奔市发改委。
市发改委分管行政审批的副主任姓梁,已年过半百,用不了几年就该提前离岗了。他虽是军人出身却一身的痞气,不过为人十分豪爽,跟我接触几次后就开始称兄道弟的。有一回喝酒闲聊,他提起市里正在强调优化经济发展软环境,营造亲商、重商的氛围,个个服务职能部门都有指标,要做出亮点来。可他毕竟是从计划经济时期走过来的,脑子转不过弯,有事没事就爱跟个体私企装大爷,哪懂这个。他喝了几杯酒就跟我念叨,说咱哥俩一个是机关一个是企业,能坐一起喝酒算不算我亲商……那个重商啥的?
我差点儿笑喷了,可也听出他想再干出点儿业绩,临退休前争取混个虚职正处啥的。于是我就给他出主意,说现在国家大政策都在减免或取消行政收费项目。市里也出台了文件,宁可地方财政转移支付也不让企业拿钱,这就是市政府的亮点。再落到你们局里,加大对接企业的跟踪服务力度只是抽象的,宏观的,想做出亮点工程还得自己琢磨。比如说你们给哪个企业搞厂区测评,其实新政策已经把费用给免了,可你照收不误。过两天再主动跟企业承认工作失误,把钱原封不动送回去,把政策解释明白,那企业法人再不懂事儿也得给你来封表扬信啥的,到时候你找市报社的熟人帮着一宣传,还愁……
老小子听完如醍醐灌顶,乐得眼睫毛开花,连着敬我两杯酒,用力拍我的肩膀笑骂道:“好你个奸商啊!”
有了这层关系我跟他更熟了。上次看他手机旧了,第二天就买个摩托罗拉v8送上去,客套几句后他也收下了,足见不再把我当外人。在他办公室泡了一上午,连蒙带唬,一句一句地往外套实话。哪块区域是划拨,哪块区域属出让,什么时候挂牌招标,各类楼群的比例标准,一切紧要的基本是门儿清了。甚至打听到万和公司也在调查这方面的信息,汪磊那小子果然动了心思。
我心满意足了正要告辞,老梁却说什么也不让,点手唤了几个人非得回请一餐,大中午就把我灌得昏天黑地。
又是周末,晓霞难得按时下班一回,挽起袖子下厨给我炖了锅人参枸杞山药雄鸡汤。碗底一层中药渣滓,命令我不但要喝光,连人参也得嚼烂了咽下。这些天都在各忙各的,全不合节奏。晚上睡觉背靠背,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瞧今天这阵势是要先把我灌满了再一丝一丝地榨干。
几番云雨已是月移中天,我们满身汗水地搂在一起耳鬓厮磨。今也谈谈,古也谈谈,一会儿聊到娱乐圈一“炮”走红的女明星们,一会儿聊到艳照门,说得我口干舌燥倦意沉沉。刚要美美地睡个饱,却被她一句话吓得睡意全无,她说:“我好像怀孕了。”
我一骨碌身爬起来,撩开被摸着她肚子寻思半天,说:“不像啊。”她白了我一眼说,傻样,刚一个多月能看出啥来?
我挠着头说:“那你咋知道有了呢?咱俩不是一直挺小心的吗?”她扭着我的耳朵嗔怪:“就是你那次喝多了非得不戴东西,现在怎么办啊?”
是啊,怎么办?童彤那边刚把肚子挺起来,家里后院又起火。我可没有韦爵爷那道行,要孩子就得奉子成亲,可我还连套房子都没攒下呢。虽然现在工资不低,但再算上置备家用,装修怎么着也得六七十万。经巩超手买的几套房子都是期房,一时半会儿建不完。每个月还得交月供,等一切周转利索了怎么也得一两年,那时候孩子都会喊爸爸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我真有些措手不及了。
看晓霞这似怒还嗔的架势我也摸不准她什么意思,只好试探着说:“不行就趁月份小赶紧做了吧,越往后拖对身体越不好,反正咱还年轻,等时机成熟了再要呗。”
晓霞似乎愣了一下,满脸漠然地看着我。忽然她小嘴一扁两行清泪如断线珍珠噼哩啪啦地往下掉,声音哽咽着说:“我想生下来,人家说做人流对身体伤害最大,将来不能生育都是有可能的。真是要不生养了,你还不一脚把我踹了?”
这年头最不好听的就是实话,我真有点儿懵住了。老妈成天催我结婚娶媳妇就是急着抱孙子,跟晓霞一张床上睡了这么久,就是块石头也焐热了。看她哭我会心疼,可是如果她因为这事儿不能给我们老文家传宗接代,我会娶她吗?答案是肯定的。
但现在哪还想得了那么多,连忙搂着她给擦眼泪,连哄带劝地说:“咱连房子都没有咋结婚呐?婚都结不成咋要孩子啊?这段时间正赶上我事业的上升期,我不能分心,有经济基础才有上层建筑。我们的孩子要享受最好的教育,生活水平不搞上去将来还不遭孩子恨呐?”晓霞一把挣开我,哭得更凶了:“为了钱你就什么也不顾了?我跟你是贪图你的钱吗?你算得上有钱人吗?这也是条小生命,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不怕做恶梦我还怕呢?”
话越说越不着边际,我赶紧继续诱导:“你这么想啊,现在都讲究优生优育,打算要孩子得提前戒烟戒酒半年,外加吃补品勤锻炼才行。你单位的应酬不比我少,你又生了个装酒的肚子,就咱俩的身体状况能制造出优质产品吗?稀里糊涂整出个残次品,等咱俩老了指望谁去?”
这几句话倒还管用些,她果然不做声了,只是背对着我抽泣。又劝了足足半夜,大概是哭累了,总算是哄了她睡下,我却睡意全无,心里酸涩涩的不是滋味。
想想这些年来辗转红尘摧花无数,负心薄幸之际时有,始乱终弃之事常为。当初追晓霞我也只为了玩玩,不知不觉就走到今天,居然恩恩爱爱要相约一世,莫非是我老了?老得终日多愁善感,无事触景生情,放个屁都怕污染环境。
无论如何这孩子是不能留的,等晓霞情绪稳定些就带她去医院。一泡浓血催下来干干净净,希望他(她)再转世投胎时能生在好人家。
和汪磊秘密通了几次电话,老小子还在跟我拿搪,明明急得火烧火燎,却推说还得董事会研究。我心里暗暗冷笑,倒要看看谁耗得起,有你急着找我的时候。
豪格的几个工程都在齐头并进的动工当中,就老钱的工程部忙活得欢实,战略发展部一时间倒没什么具体业务,把我手下的几个孩子闲得成天直打呵欠。正好给他们找点儿活,只说是替公司做前景展望,让他们按照西站那块地的面积和楼种比例,把商业楼群的设计样式和预计成本核算等等。基础性工作先整出个样本来,回头我把这些东西陆陆续续交给汪磊,看他老小子还敢拿我这土地爷不当神仙不。
待在办公室整整一天,我胡思乱想搞得一脑子糨糊。自打进班子的事儿吹了,老傅都跟我疏远了。好几次想找他带我去桃花源放松,老小子总推说自己太忙,好像是有意躲我,难不成是内疚了?倒是婷婷有机会就跟我眉目传情,这回换成我在躲了。这娘们儿是天吃星下界,欲壑难填没完没够,劲头儿上来连掐带拧连抓带咬,我这娇嫩的皮肤哪受得了,万一让晓霞看出来,不生啃了我才怪。
老朴仍然战斗在工程部的第一线,我这个经理和他也没啥业务联系,偶尔请客或被请才叫我去陪酒。按说搞拆迁虽然有赚头,对他来说不过是蝇食鲸吞,可他似乎永远乐此不疲,似乎只是享受而已,这境界我是无以望其项背了。
美女姐姐又在玩儿人间蒸发,打手机不接,发短信不回。我对她的身份越发好奇了。她总在紧要关头出现,又在关键时刻消失,忍不住让我想起小时候爷爷讲的《田螺姑娘》。或许她真是上天派来帮我的吧,无论如何,至少可以肯定她是不会害我的,因为我不配。
正琢磨得起劲儿,小夏忽然敲门进来,一边给我请安一边掏钱包,说是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我淡淡一笑说:“都说了不用还啦,就当我给的劳务费,以后再开班子会接着给我当线人。”他偏偏执意要给我,说买基金赚了点儿全都抛了,钱得赶紧还,要不然就指不定便宜哪个妞儿了。
我无奈一笑,心说这小子是越来越驴性了。
就1000块钱,推来推去的也没啥意思,我想了想说:“得了,今晚你带我出去新开发个地方,这钱当经费,不够你再添点儿总行了吧?”小夏眉开眼笑,竖起大指说:“真讲究,要不咋你是我哥呢。”
我们晚上随便吃了点儿烧烤,蹭到七八点钟才出发。开车绕了半天,最后选中个叫兔耳朵的酒吧。小夏强力推荐的,说这儿阴气旺盛,各种型号款式的女人一应俱全。我暗暗苦笑一声,大事当前哪还有那心思,不过是跟他凑凑热闹散散心。这小子果然成精了,一进门眼神儿就不够使,四处放电,音乐声起就下去蹦迪,看谁漂亮就在谁跟前起腻。一来二去果然跟个戴眼镜的姑娘对上眼了,笑眯眯地互送电话号码。
喝了两瓶啤酒,打出长长一个嗝,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服了。小夏大概是跳累了,坐回我身边,一面举着酒瓶猛灌,一面跟我吹牛说:“那边有几个妞不错,文哥你这样过去聊两句,很容易上手的哦。”我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说:“你注意点儿身体,有你硬不起来那天。”
小夏嘿嘿一笑,见我兴致不高,忽然又说:“文哥,有天晚上我又看见那个开奥迪q7的瘸子了。”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在哪儿啊?还看见谁了?”小夏摇头说:“就他自己,在中心路商业大厦楼下,我看见他停好车一拐一拐地上楼,就留了个心眼跟着他。他在二楼金店里挑了个项链就走了,8000多块啊,真他妈有钱。”我心里猛地一激灵,恍惚想起晓霞戴了个新项链,翡翠挂坠白金链儿的,跟我说是地摊儿货,80多块镀钢的。我当时没在意,难不成就是它?晓霞凭什么收人家这么贵重的礼物,8000多块啊,我可舍不得买给她。
又是那种酸溜溜的感觉在心口闹腾,我真有些坐不住了,一口气喝光最后一瓶酒,拍拍小夏肩膀说:“我有点儿累先回去了,你自己玩儿吧,小心仙人跳。”
我急匆匆地往回赶,正好路过夜市。在地摊上挑了半天,花30块钱买了条银闪闪的链子,还送我个小盒,看上去跟真的一样,说价值3000多也没谁不信,但估计戴三天就能蹭一脖子银粉。
到家时快9点了,晓霞还没回来。昨天她跟我说市里正开展什么社会不稳定因素大排查活动,把开会时间给挤到晚上了。我懒得管是真是假,翻箱倒柜找那条传说中的项链。这一年多我没少给她买首饰,按她的小资思维,什么东西都讲究搭配,哪种款式的衣装配什么颜色质地的饰物都得按教科书来。今天她穿了件绿风衣走的,和那块翡翠挂坠不协调,应该没戴着。
忙活出一身臭汗,果然被我找到了。我举在灯下端详半天,感觉还没有我刚买的这条亮,翡翠倒是不小,但色泽发乌,倒真有些像地摊货。我顺手把它塞到床垫下面,心里盘算着等她回来怎么说。
一直到10点多晓霞才回来,还带着满身酒气。我忍不住问:“你怀孕了怎么还喝酒呢?”她白了我一眼说:“反正你也让我打掉,喝点儿酒正好活活血。”说完径直进了洗手间。我尾随其后调侃说:“这觉悟提升得挺快的啊,头两天不是还埋怨我心狠吗?”她哗哗地洗脸,头也不回地叹道:“那有啥办法,谁让我命苦摊上你这么个不负责的。这几天太忙,下周我把假期提前调换出来,到时候你可别没空陪我去医院啊。”我悻悻地回了卧室,心说看我一会儿怎么诈你。
老半天她才洗完澡,一头扎在床上就睡。我赶紧把她叫醒,将刚买的假项链送到她手上,十分温柔地说:“我刚才把你那条地摊货扔了,我老婆怎么能戴80块钱的东西,给你买条新的。”
她猛地爬起来,一脸迷茫盯着我看了半天,似乎是强行压抑着满腔愤懑,说:“你怎么给扔了?我很喜欢那个款式的。”我轻蔑一笑说:“再喜欢也是假的啊,我这可是真的,3000多呢,刚在中心街商业大楼买的。”
要是往常她早就一把抢过去戴上,在镜子面前左照右照的,今天却连盒盖也没掀,只追问说我扔哪儿了?
我欲擒故纵,不以为意地说:“从窗户扔下去了,掉哪儿了没注意,估计有人当宝贝捡走了吧?嘿嘿。”她哎呀一声跳起来,抓过衣服就往身上套,瞧那意思是要下楼去找。我赶紧故作惊讶地拦住,说你干嘛啊?不就80块钱的破链子吗?深更半夜的天又这么冷,你犯得上吗?
她挣了几下才冷静下来,兀自忿忿不平地说:“以后你少动我的东西,听见没有?”我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说:“别的我不敢说,就这一抽屉首饰哪样是你自己买的?我连动动都不行了?”
岂料她态度依旧强硬,大概也是借酒撒泼,把我递过去的首饰盒往地上一摔,大吼:“你买的都拿回去好了,我又没求你买。”我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从床垫下找出那翡翠项链在她面前晃了晃,阴测测地说:“有人跟我说,眼看见你那瘸子上司在商业大厦买了个8000多块的项链。刚才我特意去了趟金店,人家说这条链子作价最少6000,请问你是在哪个地摊淘换来的?”
晓霞的气势明显弱了,有些木讷地说:“那我成天陪他加班,送我点儿礼物也是应该的,可他送我的时候说是值不了几百块钱的便宜货,要不然我能收吗?”
贼不打三年自招,果然被我蒙对了,我冷冷一笑,说:“送别人礼物我只听过把假的说成真的,还没听过把真的说成假的呢!”见她不作声,我强压着火气继续冷嘲热讽,“一出手就8000多,真大方啊。我还以为自己怪不错的,哪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既有钱又有权,有这样的连襟算我高攀了。有空你帮着引荐一下……。”
晓霞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明知理亏也得辩出三分理来。可今天却一反常态,嘴角下翘先哭出来了,显然是亏着心呢。男人酒后吐真言,女人冲动说实话,我一心想激怒她,说话更加难听:“明天我再买张大床,叫他过来咱仨一起过。人家本来腿脚就不利索,是应该多照顾啊。”
她终于熬不住了,趴在被子上放声痛哭,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你凭什么这么损我?你看见什么了就说这么缺德的话?我给你洗了一年衣服做了一年饭,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呢……”
我哼了一声说:“别拿孩子说事儿,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的?”
这句话仿佛一道炸雷,将她劈得激灵一下坐起来。她两眼血红地瞪着我,我能清楚地听到她喉咙里像烧开的水壶一样咕噜咕噜作响。眼神中有羞有怒,却看不到半点儿内疚。我不屑与她对视,只顾把玩着那块翡翠。
晓霞一声不吭地下了床,眼泪像涓涓细流洒落满地,将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我知道话说重了,但现在哄她等于没事儿找抽,更何况我凭什么哄她?于是我一把抓住她用力扔在床上,不冷不热地说:“太晚了,要走还是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