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旦站在褐红色的山顶，眺眼远望。

他的上方是地狱的顶层，泛着火焰纹路的上空俯视着同样燃烧着绚烂火焰的大地。这里是地狱的第一层。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那些不甘心沦落却又要面临必然的沦落命运的亡魂总会以这里最靠近天堂来安慰自己，但他们从来不知道，即便这里是最靠近天堂的地方，也离天堂有千百丈之远。最靠彼岸的尽头也永远接近不了彼岸。

想到这里，撒旦嘴角一翘，魅邪在唇角波澜荡漾，当初，他因为和主神政见不同而离开天堂，来到这一片被各色妖魔霸占的纯净地带。

他的纯净地带。

别西卜不止一次问他，这被成群奇形怪状、整日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释放淫欲的怪物包围的地方有什么“纯净”可言？他当时笑了笑，所谓的纯净其实在于心，想得越多，便离最初的纯净越加遥远。那些妖物看似淫秽，但因为它们想得很少，尽管思维有些类似于动物，但这样的他们，却显得纯净了许多，他的这个说法曾无数次被别西卜说为变态。

而今，战场上的硝烟和鲜血已经随着时光的缝隙从他的指尖、耳畔缓缓划过，只有这辽阔无际的黑暗世界的每一快突兀的巨石上还镌刻着刀光剑影。过往的繁华与光荣也被掩埋于那一道道刀痕下，在伤痕累累的外表的掩盖下湮灭得无影无终，难以找寻。

想到这，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跳如同往日一般强劲，如同他的双生天使米凯尔。

米凯尔，是原来的世界里他唯一舍不得的。

赤色的火焰从天空喷薄而出，带着甜淡的血香。又一批被驱赶至地狱的亡魂正式成为了他的百姓。撒旦将在地狱的第一层对他们进行筛选，他们中的一部分将作为新生的魔鬼永远留在这里，而另一部分则会进入各层地狱，像被人类书写过的地狱一般，受尽煎熬，而后新生。

筛选没有具体的标准，说到底也就是是否让他看得顺眼的问题。

新来亡魂被押解他们的狱差押解至撒旦的面前，他大概扫了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就算是完成了这一次的筛选。

这次的亡魂就没有一个看得顺眼的。

“主人。”他的坐骑贝希摩斯三蹦一跳地跑到他的身边，讨好地在他一脚磨蹭了一会。见他许久没有反应只得吐吐舌头，乖乖地坐在一旁。

血红的火焰云层在空中不断翻涌，是不是还喷射下一连串明晃晃的火焰，映红了大半的天空，硫磺的气息四下飞荡。那些才进入地狱的灵魂开始大呼小叫，为他们生前所做的一切而愧疚，后悔怎么当初活着的时候不多干一点好事，那样至少还可以进入净界，少吃点苦头。

作恶的人一旦意识到他们所犯的罪恶将给他们自身带来的所有悲观和绝望时，很多便会在瞬间变成一副将要上屠宰场的小羊羔，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甚至比那些当初被他们谋害掉的人颤抖的还要厉害。

绝大多数看起来很是强悍可怕的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却会将所有的懦弱展露无疑。而为数很少的弱小的人在面对致命伤害时才却会露出强悍的一面，并且化解伤害。不知者是否算是肉体与灵魂的一种背离？想到这一点撒旦就觉得可笑。

人类终究还是怯弱的。对整个世界来说，人类的存在仅仅是恒久岁月中的一小片风霜，自恃高贵的人类永远无法明了，早在诞生之初，七宗罪就作为生命的衍生物牢牢地附在他们身上。而怯弱，则会在每一秒冒出头来，侵蚀他们的内心。

他不想再思索了。那些奔走呼号的亡魂永远不会知道，只要他们跨过了最初的恐惧，就会有进入地狱深处的机会，那里没有炙热焚烤身体的热焰，没有满溢天空的硫磺气味，那里的一切就像盛开的曼珠沙华，妖冶而美丽。

稍微凝神，他的身后绽开两扇巨大的黑色羽翼，透着诡秘的夜色，掉落的残羽在他周围婉丽转悠，惊走了一朵朵不安分的火云。今日，他的心情出奇的好，想去人类世界走一遭。

羽翼扇动火焰飞舞，他在火色的接引中升上高空，暗黑的天际撕裂了一道细缝，光从缝隙里漏下，在他接近的那一须臾瞬间扩大，又在瞬间化为虚无。

短暂的光明后，地狱陷入片刻的死寂，悲伤的暗流在这短暂的死寂里汹涌，最后化成了一声声被漩涡迅速卷走的哀叹。

当他们来到这里，阳光就成了那象征彼岸的曼珠沙华，除了带来无边际的绝望外，什么都不能给他们留下。

一切终已成为定局。

*

人间的一切与创世之初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离开伊甸园对人来来说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失去了永远的生命和安逸的同时，他们也得到了另一种自由，虽然，这自由是建立在繁重的劳作上的。

从天空睥睨，步入文明社会还不久的人类还住在狭小的村镇中刀耕火种聊以为生。炊烟袅袅，食物的气味在空中浮动。呼喊家人回家吃饭的声音一波才刚落下去，另一波又升起。亚当和夏娃被他利诱吃下智慧树的果实被驱除出伊甸园后，在繁重的劳作中不断后悔吃下那有着无比美妙滋味却又带来无边困苦的果实时是否料到他们的子孙后代会带着这样恬静的微笑继续那曾被他们俩咒骂过无数次的劳作？

厌恶的因带来的未必是厌恶的果。

他不想在人类的世界做过多的停留，远处是一片巍峨起伏的高山，在人类的传说中，那些地方往往居住着各种奇怪的妖魔，拥有古怪巫术的女巫。但实际上，那些被人类唾弃的妖魔最初也是普通人。只不过，他们的心因为各种原因而发生了改变。

羽翼掀得四周的流云迅速变换，云丝如同流水一般在黑色羽翼的小缝中优雅穿行，带着一抹天空的香气。不管撒旦怎么排斥否定他的过去，却不能否认这一抹气息是他衍生之初最为喜爱东西。

天空的味道，风与云的味道，自由的味道。

山的背面是一片极缓的山坡，正值春季，漫山遍野都是绚烂的鲜花，红白黄粉相互成趣，丝丝缕缕的晨雾在山谷飘荡，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微微颤动，偶尔有那么一滴从粉嫩的花瓣上不舍地滚下，撞击在坚硬的岩石上，珠光四溅，开出一朵绚烂却又仅仅存于一瞬的曼妙花朵。

那种的场景很美。

美从芽孢里挣出头来，缓缓生长，每一个成长的瞬间都是一首轻声吟唱的小曲，它生长着、绽放着，绚烂着，即便是在毁灭的那一刻也伸展着枝桠，不放弃最后的灿烂。

撒旦伸出手指，接住了一滴正要从花瓣上落下的露珠。露珠在他那显得有些苍白的手指上微微颤动，幽幽地绽放开身躯，有些慵懒地在他的指尖睡下，似乎还有些适应不了离开娇嫩花瓣的呵护来到这个有些生冷的地方。

撒旦嘴角一翘，大拇指伸向那被露珠沾湿的指尖，想擦去那一抹水痕。

他睁大了眼睛。

如同时间倒流一般，原本已经在他指尖上滩成一点湿润水汽的露珠竟然缓缓聚拢，喘息挣扎着将自己的身躯糅合在一起。

在那颗露珠里，撒旦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和困惑的眼神。

到底是因为垂怜还是因为好奇？

撒旦伸直手指，靠近一片泛着娇嫩光泽的花瓣，露珠似乎听得懂他的想法，它乖乖滑上花瓣，在经历最初适应阶段的颤动后，它镇定了下来，舒展开身体，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有点意思。撒旦的手指在唇角划过，他干脆蹲下身子，仔细凝望着那一片花瓣，想看看那颗露珠还会干些什么。

此刻，一缕阳光穿透斑驳的云层，缓慢而自由的移动，晨雾感受到了阳光的霸道，忙不迭地收敛着身躯，急速褪去。

太阳出来了，露珠什么的也就该消散了吧？撒旦抖抖袍衫，展开黑色的羽翼，飓风掀得身后一阵花飞叶舞，湿润的水汽粘在羽翼上，很快渗了进去。

而阳光继续扩充着自己的领地，迅速覆盖住了先前那颗微小的露珠。

变成一缕水汽也就是那么一瞬的事情吧。

撒旦想，他抖抖翅膀，想要飞翔。

美在这一刻从芽孢里挣出头来。

原先只是一抹一般人甚至无法看见的水汽，但须臾后，水汽缓慢扩张，在空气中展开，不久就有了一个大体的轮廓，轮廓慢慢清晰，逐步变化成一个人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