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才知道,每年的腊月初,枫朝皇室都会如此大举前来鸾仪山庄,并且要进行“祈天”之祭。为的是祈求未来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祭祀在鸾仪山庄后的祈天台举行,除皇室重要之人和大内侍卫,无一外人在场。
祈天之祭定于来庄后的第九天,取阳极之数,于次日回京,意将祈天之德带入璇玑城。
我想着繁琐的祭祀过程,倒是乐得无事。前几天竟无何安排,我似是有足够的时间玩味这山庄和后面九重山的奇姿丽景。
次日清晨,我起得甚早,不忍心让月儿陪我贪早,便拉上黛儿出了庄。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我以前倒未发现黛儿是个如此机灵的人。
“黛儿,你这张嘴,可不是一般的巧,我以前怕是看走眼了。”我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脱了鞋袜,让白皙的脚浸在溪水里,惬意地眯眼道。
黛儿怕我着了山风,贴心地为我披上雪色外衣,抿唇道:“主子哪会走眼,是黛儿不愿让……”话说一半,有些狼狈地忽的停下。
我挑眉,这才明白过来。黛儿这丫头这般年龄,竟懂得了避开锋芒,不引得旁人注意,以求自保。恐怕要不是今晨无意打开了话匣子,这话也不会说出来。
我不介怀地笑笑,“别紧张,我可不愿做个声严厉色乱发脾气的主儿。”
见她眉头微松下来,我回过身,用白绸擦拭着脚腕,黛儿抬眉连忙接过手去。
“谁教你的?”我淡淡问道。黛儿一怔,答道,“服侍主子自奴婢进宫就会……”“我不是问这个。”我摇首道,“我是问,谁教你不要露锋芒的?”
黛儿手上动作微停,见我眼里毫无责备之色,才咬咬唇,轻声道:“是云姊姊教我的。”
“云姊姊?”我不知这女子是怎样的人,有些好奇地问道。黛儿轻吸了口气,望向一旁清澈的溪流。
“我从小是孤儿,全靠云姊姊把流落街头近乎饿昏的我,拉到一间草屋里,带我长大。云姊姊很漂亮,她教我认字,识礼,每日用不知哪儿拿回的钱,买回吃的、用的东西。”
黛儿的眼色迷离,沉在回忆里,嘴角也勾起无邪的笑容。
“云姊姊最常说的话就是‘阿怜,你永远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只有你自己可以面对。’
姊姊常唤我阿怜,她说我的童年很苦,最需要旁人的怜爱,可我却从不那么觉得,只要姐姐在,我就不再需要别人的可怜或是疼爱了。直到有一天,我才发现,我的一切都崩溃了。”
我心疼地望向黛儿,不知道她刚出及笄之年一二的岁数,承受了多少变故。不由地伸出手,轻轻握住她。
黛儿手一颤,轻轻续道,“那日,我正在临字,看着锅里云姊姊出门前嘱咐我盯好的粥,忽的听见门外一阵喧闹和奔走声。无意中,我听出有人喊‘官爷要斩人了’。我心下没来由地一慌,搁下笔,就冲了出去。
囚车已经走远了,我极少出门,只能跟着人流走,没一会儿,我看到在城边的高台上,两三个大汉手握明晃晃的刀,光影刺得人眼睛发疼。他们面前,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面对人群跪着,衣角有着惊人的血污。
‘云姊姊!’我哭喊着朝前冲去,声嘶力竭地喊道。不会,怎么会呢。天天教我习礼的云姊姊怎么会是犯人。我不明白,永远也不明白。”
黛儿两颊划过泪水,却枉自不觉地继续讲着。
“那些台下的卫士粗鲁地拦下了我,我摔在地上,却兀自哭喊着云姊姊,终于,高台上云姊姊好似感觉到了什么,疲惫地睁开双眼,望住了我。遥遥的,我看到她眼里盈满了泪水。
高台上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只知道后来我被带到了台上,一如小时候的我,扑到了云姊姊的怀里。云姊姊望着我,好像是想把我刻进她的脑海里,最后,千言万语只用唯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阿怜,永远要记住,不要露锋芒。’
我哭喊着似乎半个字都没听见,云姊姊却别过了头,再也没看我,我被拽到了台下。在众人惋惜地一叹后,我知道,云姊姊离开我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整个脑海里都是那个云姊姊临死前留给黛儿的最后一句话。
黛儿幽幽一叹,“后来我失魂落魄地想要回家,却发现草屋那里已是一片火海,我知道,那是杀云姊姊的人想要斩草除根。我还听到有人在喊着要抓一个小女孩。我没命地跑,好像刹时间有无数人在追我,而刹时间又只剩下我一个人。直到我跑到一个高大的红墙下。
我本以为那会是一户高大人家,没想到,竟是璇玑皇城。在我糊里糊涂跟着一位嬷嬷进了宫后,我终于意识到,小宫女,将是我新的身份了。”
我安慰地拍拍黛儿的手,“于是你明白一定要谨慎为人,哪怕再聪明,也不可锋芒毕露,对吗?”黛儿点点头,眼里忽的让我看出了一丝信任,我微微一笑。
“这么多年,你受苦了。如果你信任我这个主子的话,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和我聊聊,我或许可以帮你。”黛儿闻言意外的没有客套地还回去,点点头道:“主子对下人们的好,黛儿是记在心上的。黛儿定会照顾好主子。”
我会心一笑,如此也好,尔虞我诈的宫里,又多一个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