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猜想,放学回来的莉什么时候会发现我已经不在了,那之后又会有怎样的反应,也许并不会难过吧,因为还有那只鹞。我离开的时候,那只鹞用很凶的眼神在瞪着我,但我看到了,那眼神后面并不刻意隐藏的得意,它,是家里惟一的娇宠了。得意吧。人不是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吗?于狗,于鹞,又何尝不是!想想狗儿毛毛,想想猫儿毛毛,再想想我,也许哪一天,它也无意可得了。
大儿子把我带到的地方,一定是非常远离城市。那里没有密集的楼房,也没有狂躁的噪音,有只稀落的平瓦房,和农田,树林,以及供游人玩乐的设施。
我还没把这地方打量个透,大儿子的吵吵声又把我惊醒了――我说的是“又”,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凡是他在场,我都会被他吓到。他正扯着嗓子跟一个餐馆的人说着话,并不是生气,只是提高了音量――相比于当年,他的脾气差多了吧?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虽然我永远也猜不到。
反正,世界本来就已经变了。
那家餐馆便成为了我的容身之处。
我也很快发现了这里的好处:自由!没错!这里再也没有绳子绑着我,再没有笼子圈着我!我的生活就是,每天出去玩儿,饿了就回来吃东西,这是不是就是我曾一心向往的猫儿毛毛的生活呢?一天天地撒野和逍遥,我的心,终于快活了起来。
没几天,我就交到了一堆新朋友。其中最要好的,是狗儿麻皮,和一只没名没姓的猫。先说麻皮,她自称很久以前,也在主人家里呆过,麻皮这个名字还是莉给她起的,至于雨,则一直很害怕她,这也是她很快被送来这里的理由之一。对于这些,我深信不疑,因为依据长相起名字确实是莉的作风,就像我的茸茸,还有她的麻皮;而雨,也确实似乎是害怕除了我以外一切的狗儿,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直到今天,仍认为她是我命定的主人。麻皮在这里的工作是,看门和生育。她曾向我夸耀说,她有一次下十个狗崽的生育纪录,但她的孩子,从来都是才断奶就离开了她,或卖,或送,所以她从来不会对她的崽儿太好,因为这些崽儿,都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处。至此,我才开始明白,为什么我的妈妈当初会对我吼叫,因为,我也只是她留不下来的无数孩子中的一个而已。
再说猫儿。猫儿也说不清自己是打哪儿来的。她负责的是捉拿晚上在餐馆里出没的老鼠。由于她白天闲着,所以相对于总是被拴着的麻皮,她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我们的感情也最好。比起猫儿毛毛,猫儿大胆得多,也聪明能干得多!她教给我好我本事。从前,我是离开人就活不下去的宠物狗,但现在,我可以完全靠自己生活,这些,都是拜她所赐。
本来,我可以跟猫儿学更多的东西的。但,我终于也被派了活儿了:陪客人吃饭,供客人们玩乐。
这个差使来得让我至今痛心疾首:餐馆老板突然不再喂我了,饥肠辘辘的我实在受不了,就硬着头皮捡了地上食客扔下的骨头。那一伙食客登时来了精神,变着法儿地逗我,不时发出放肆的笑声。我饿极了,任由他们摆布,只顾着低头狂吃。
夜里,我哭了。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如此奴颜婢骨!为了一顿饭饱,我竟受下那么多的屈辱!从前在主人家,我吃的是盛在盘子里,,为我单独做的肉粥,可现在,我却像条野狗一样捡地上的垃圾!我的舌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泥土的苦涩,可我却居然眉头也不皱一个地大口吞咽它们!
我想雨,想莉,想外婆,更想我愧对的外公。
无法自抑的伤感袭卷我的全身,让这个夜显得格外的寒冷。我蜷缩着,浑身颤抖,泪流满面。这时,一只柔顺的爪子轻轻地搭在了我身上。是猫儿。
“怎么?难受了是吧?”她温和地对我说着,“我知道你过去养尊处优惯了的。可是,既来之,则安之吧。你今天可能没有注意到,麻皮还嫉妒你了呢!你好好想一想,今天吃到的东西,无论是味道还是香气,都比你这些天来的食物要好得多吧?”她舔了舔自己的手掌,然后伸向我,帮我拭了把脸,“好了,别哭了,我们都是靠人养活的动物,逆来顺受,是我们生存的法则,你明白吗?”
“可是,你不是会做很多事情吗?你难道也不能自食其力?”我抽泣着问道。
“我现在不是自食其力吗?你今天不也是在自食其力吗?”猫儿反问道,“我给他们抓老鼠,他们给了我窝儿;你陪食客们玩乐,他们给你吃喝,这些都是自食其力。我们是在用自己的劳动换回自己生存的必需品不是吗?既要向人类有所索取,我们当然也必须得付出什么,你说对吗?”
我不置可否地望着她,我仍旧无法相信,离了人,我们真的就活不下去吗?
猫儿似乎看穿了我心中的迷惑,继续说道:“你认为我会很多事情,所以即使离开人也一定活得很好对吗?你错了。如果没有这个餐馆,我再好的本事也抓不到老鼠。”我微一错愕,不由睁大了眼睛,听她继续说着我难以置信的事实,“我是家猫,祖先根本没有教过我怎样在无边无际的旷野对付野鼠,我只能在有人的地方,寻那些同样养尊处优的家鼠的晦气。而你――”猫儿略一犹豫,终于把话说了下去,“你不过是一只玩赏狗而已,供人玩乐,就像我的抓老鼠,是天职,是我们活命的本钱。”
我的脑中闪过一道有如晴天霹雳的光,我注视着猫儿,终于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我只不过是一只玩赏狗!我活着,只是因为有人喜欢以我为乐。即便是在主人家,我也不过是人类的玩具而已!至今为止,我都在胡思乱想、欲求不满着什么!我能成为科学家吗?能成为战士和领袖吗?能以一只狗的名义流芳千古吗?不可能!一切都不可能,我只是一条狗,一条玩赏狗而已!
从此,我开始忍气吞声地接受这一切。每当餐馆里来了客人,我便会耷着脑袋走过去,任客人们随意地玩弄。偶尔会有人抚摸我,但他们的手都是冰凉的,有如行尸走肉的手掌。再没有人抱过我,但我可以想象,他们的怀抱,也一定是寒冷的冰窖。
客人多了的时候,我还得遵从老板的指示,到处串场子,或是固定地呆在消费最多的客人旁。我从心里瞧不起自己,俗媚的势利眼!但我牢记了猫儿说过的话,这是生存的法则。
我生命里惟一的乐趣就是跟猫儿在一起的时光。当餐饮生意闲淡的时候,猫儿也会放弃她睡觉的时间,陪我到处去玩。每每这时,我才会暂时忘记烦恼,愉快地胡闹着。我信任着猫儿,依恋着猫儿,在我眼中,她简直就是神明般的存在!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也常常把好吃的分给她。但与此同时,麻皮却与我们越走越远了,猫儿说,这是嫉妒,嫉妒我这只要埋头吃东西就万事大吉的可恶同类。我也就尽量地不再去招惹她了。
当我终于忘掉过去,安于现状的时候,猫儿却死了。
那阴魂不散的蓝火出现在猫儿身后,我拼命地挥舞着爪子,试图把它驱散,但那蓝色不祥的火,却跟定了猫儿!我哭啼着向猫儿说明一切,我叫她跑,叫她有多远跑多远,叫她一定要甩掉那团火焰。但――猫儿上前舔了舔我的脸,平静地说,“不用了,没用的。”
她原来老早就病了,只是一直刻意地在我面前保持健康精神的样子。我心中一震!我竟粗心得完全没有发觉!当她陪我疯跑的时候,当她吃着我给她的食物却难以下咽的时候,当她温柔地安慰沮丧的我的时候――天啊!我竟从来不知道,她正在承受多大的痛苦!
猫儿走了,我余生的支柱,终于不可挽回地离开了我。
我是亲眼看着餐馆伙计怎样把猫儿处理掉的:很随意地用火钳一戳,刺穿猫儿的身体,然后急如要甩掉瘟疫般,把她抛进了水塘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到餐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做到的,对于相处了这么久的猫儿,他们真的不会抱有丝毫感情,真的不会因为她的离开而感到半点悲伤吗?
猫儿的身体沉沉地砸进了水里,溅起高高的水花,水面上的涟漪,向远处无休无止地泛过去,泛过去……
没有了猫儿的日子,变得百无聊赖。为了活命,我仍然偶尔去敷衍餐馆老板和客人们。但更多的时候,我会终日呆在猫儿长眠的水塘边,呆呆地望。
一潭死水,偶尔还会有蚊虫来产下孑孓;枯败的枝条,偶尔也会被风吹动而摇摆。但我的心海却再不会有任何惊动,我的思绪,也再不会被任何事物打扰。
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在漫无目的地活着。
昼夜的更替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我已经不在乎时间过了多久。但也许真的已经很久了吧。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冬天,那天,我听到了麻皮的惨叫。她被装在一个麻包袋里,吊起来打,然后,变成浑身通红、滴着香油的狗肉,挂在橱窗里。她的双眼紧闭着,只不知道这紧闭的双眼后,是服从的痛苦,还是无可奈何的冷漠。
我也渐渐老了。我那原来蓬松松毛茸茸的毛,开始大把大把地往下掉。我从让食客掏钱的招财狗,变成了让他们作呕的瘟神。我已经没有存在和被养的必要了,也许哪一天,我也会像麻皮一样,变成橱窗里的食物?但我却一点也没有因此感到悲伤。死去,将使我永别现在的痛苦。
我仍旧终日流连在水塘旁。任一地棱角分明的碎石扎疼我的小腹,任嘤嘤嗡嗡的飞蝇吸吮我皮肤上的脓疮。我的双眼望向无穷的远方,猫儿应该就在那吧?她会不会已经找到了新有伙伴,已然把我忘记了?
一串脚步声接近了来。有些熟悉的味道。我漠然地回头,却分明看到了主人的大儿子!是他!尘封的记忆在瞬间开启了!主人家尽乎完美的生活顿时展现在我眼前!我要回家!回到莉和雨的身边,回到那个不用摇尾乞食,不用受尽奚落的地方!
“哎哟!这就是小莉天天念叨的狗儿?”跟大儿子同行的陌生女人叫起来,“好可怜!她看到要心疼死了!”我的话让我心中充满了希望和感动,莉还想着我!她还想着我呢!他们一定是来带我回家的,带我回家!我要回家!
我兴奋地跳过去,伸长舌头,讨好地向他们摇着尾巴,但我不敢靠他们太近,因为我能读懂,他们眼中对肮脏的我的厌恶。
他们请人为我洗了澡,剪掉毛疙瘩和指甲,喷上香水,然后,终于让我上了车。我的心中又喜又怕!过去幸福的生活,居然真的再次触手可及,但,现在的我,真的还能让主人一家接纳吗?我想我现在肯定不再漂亮了,他们修剪了我的毛,那我现在一定只是一只秃子狗,像落了叶的树枝丫,像晒裂了的干石头――
近了!我感受到了久违的雨所特有的气息,一股暖流流遍我的全身,冰封的心在瞬间融化了。雨,她也还记着我吗?健康吗!快乐吗!我不由自主地亢奋起来。
车停在了熟悉的家门前,门开,外婆的脸露了出来!我飞似的向她扑去,竭尽所能地站立着,趴在她的腿上向她摇着尾巴,然后冲进去。
“茸?是茸吗!”我听到雨的声音了!她也正从里面走出来。我冲过去,扒紧她,“噢呜”叫着。她的手也抚住了我,好极了!还是那样的温暖柔和!
“舅妈,是茸吗!”她向那个陌生但却带我逃出生天的女人问道,女人从与外婆的交谈中分出话来回答,“是啊!”
“真的是茸!”雨哭了。她的双手紧紧地揽着我的脖子,哭了!但她旋即放开了双手,起身飞快地往房间走去。我懵了,我不明白她热烈的欢迎怎么会这样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我不知所措,只好小心翼翼地跟过去。
雨坐到床边,这时我才看到了床上熟睡了的莉!我再次亢奋地跳着。只见雨俯下身,轻声唤着,“莉,茸回来了喔!”莉极缓地揉着眼皮坐起来,打着呵欠,我知机地哝了一声,莉偏偏脑袋这才看到了我,双眼登时亮了起来,“茸!”她一骨碌儿地爬下床来,鞋也没穿,直接抱起我,在我下巴上轻轻挠着。雨也再次,抚住了我的背脊。
我一直以为,从我每一次捡起地上的菜食开始,就一辈子再不会体会到这样的温暖了!我曾经多少次回想过去,多少次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泪花模糊……现在,我又在这里了!又见到她们了!这叫我如何不激动!我感恩地舔着莉的手心,她发痒地格格直笑,雨则在一旁傻傻地看我,双手暖暖地抚着。
我又回到了杂物房里。乌龟已经不在了,小老鼠也不知是我当年的伙伴的第几代玄孙,那曾经装着鹞的笼子高高地挂着,里面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