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这慧生馆里来投宿的主仆三人,正是打南边的杭州城来的,风尘仆仆赶至上京,就是为了来京城里寻人,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公子”,其实姓苏,单名唤作一个字,那碧衣丫头是她的贴身丫鬟,名叫小檗,奉家中老夫人之命跟着小姐苏一路前来京城,照顾起居。
说起这杭州城里的苏老夫人,倒也不易,孤身一人抚养幼孙,府里人丁稀少,连共下人在内也不算多,就连与老夫人相依为命的小孙女,府中人也只知是老夫人派人从府外接回来的,当年接回府的时候,小姐又瘦又小,身上衣衫褴褛,破旧不堪,露出的肌肤上甚至可见刺眼的伤痕,脸上不辨明色,脏兮兮的一团连五官都看不清,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静的打量着府中众人,黑溜溜的眼眸里寒光四射,哪里像个四五岁的乞丐样的孩子?只是老夫人闻讯赶来,一见着面就“可怜的心肝”、“苦命的孩子”的大哭了起来,把这么一个泥人样的小孩抱在怀里,一遍遍念叨道:“让祖母好好看看。”当下众人大惊,连把这小人寻回来的人也吓了一大跳,府中上下,哪个见过这寡居多年,永远如古井般无波的老太太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而谁又能想到这么个找着时正在替一帮偷偷摸摸小要饭的望风的小乞丐会是府里的小小姐呢?
不过这小小姐一经收拾打扮,立时干净清爽,原先不辨本色的面孔也拂去了满面的尘土,露出了白玉一样的面容,一个小要饭的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出水的芙蓉,哪还有之前的那个邋遢样?
此后府中人便知晓了这孩子真的是老夫人的嫡亲孙女,老夫人还亲自给取了闺名,只是老夫人就这么交代了一句,此外不再多说,并吩咐了府中各人均不准议论小姐的身世,至于老夫人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儿子,没儿子又哪来的孙女问题,日子久了琢磨的人倒真是渐渐的少了。
只此以后,一向宁静如世外桃源的苏府多了这么一个小家伙,孤独寡居多年的苏老夫人也有了新的乐趣,每日深居简出,养孙弄怡,虽然多数时候,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还是依旧的清冷默然,可较以往,已经多了不少的笑容。府里唯一的小姐更是不用多说,也许是身世使然,不曾有过半分骄纵的样子,对待下人也是宽仁得很,可能是跟着老夫人长大的原因,小小年纪瞧着比同龄的孩子多了份冷静与自持,时有惊人之语,却又是聪明伶俐,况且模样又可爱得紧,这么一个如玉的小人,怎会不得老夫人的疼爱,不得府里人的喜欢?
除了这小姐有时候……着实有些倔强得可气,连老夫人都管不了,从幼时起,平日里就喜欢拖着支剑舞来舞去,府里帮佣的李大叔就打趣过,小小的个子,瞧着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又成天刀刀枪枪的,让人看了就捏把汗。
后来稍大点儿了,小姐身后又多了杭州城里宋家的少爷小姐,几个孩子就一起疯,不过小姐倒也是动静相宜的这么一人,除了这动辄就打打撞撞磕磕碰碰的,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也是摆弄得有滋有味的,这么个小小的人,经常能对着她自己制的一摞纸片摆弄半天,也不嫌烦,还常常煞有介事的举着笔练练字,刚开始倒惊着了不少的人,包括老太太,苏老夫人讶然问她为何学起了这个,那小孩儿垂首思忖片刻,才抬首道:“祖母常教导我要每日三省其身,苏喜爱习武,却自觉这性子越来越暴烈了,练武之人暴戾之气万不可重,现下临临帖子,也算是修身养性,权当是陶冶情操了。”一番话说得身边的人皆是哑然失笑,老夫人从此更是不管,随她想干什么干什么。
寒来暑往,全家人看着苏小姐一天天的长大,看着老夫人任由宋家的少爷小姐跟着苏,读书识字,舞枪弄棒,爬树掏鸟窝,下水捉活鱼,将她视若那什么,嗯,什么偶像,这是小姐说的,说的时候嘴角还隐隐藏着笑。
就这样,苏在杭州城苏家大院度过了近十个春秋,陪伴她的是杭州如画的美景,府里众人的疼爱,与祖母深挚的祖孙情,以及和童年玩伴之间青梅竹马的记忆。
直至永昌三十一年年初,刚过了新年,早春的杭州,没了冬日的严寒,树木的枯枝上开始抽出了新嫩的绿芽,碧草萋萋,正是人们纷纷出门,开始远足踏青的时节,这日苏和宋家少爷还窝在学苑里看书,一片临水的楼阁上,清风习习,送来片片嫣红的花瓣,转头可见如黛的青山远远可望,又是个美丽的季节,纱窗拂动,屋内半明半暗,苏倒在书案上,沉静的观望着窗外有山有水的好景色,昏昏欲睡中,忽然接到了府里的传信,原是祖母唤自己立时回去。
祖母生活一向闲适,这般着急上火的景况并不多见,而确实,这回这事还真是不一般。
朝夕相处茫茫十载,这是头一次,祖母说到苏的身世。
这个孤冷寂然的老太太似乎藏着无尽的秘密,在此之前,苏就一直对自己的身份保留着怀疑,从来没有人说过苏老夫人有儿子,就算这苏真的是苏老夫人的亲孙女,又为何会不准她问,更不准别人提?而当她开始逐渐淡忘这件事,和祖母如母女般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后,祖母忽然地开口了,自然,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而更出乎她意料的是,祖母告诉她,这苏居然是烈士遗孤,将门之后。
苏茫然听着祖母幽幽讲述很多年前的往事,祖母那眼角皱痕密布的双眼,苍然望向远方,定在遥不可知的一点,像是在竭力在回忆,也像是沉浸于过往。
“你祖父当年战死沙场,我就已经心灰意冷。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天下兴亡,什么鞠躬尽瘁,什么死而后已,那些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一介妇人,没有别的心思,没了丈夫,我只想自己唯一的儿子能够老老实实的弃武从文,平安一生。可你父亲,看似性子柔和,骨子里却烈得很,他打小受你祖父熏陶,以报国为志,不听我的劝,早早离家,最终……仍还是免不了马革裹尸还……我的儿子媳妇一齐魂葬边关,只留一双幼女,流离在外。我已为独孤家做不了什么了,只可怜我儿子的这一对小女儿,也在战乱之中失散。苏,你父母殉国后,我过后才得知,你姐姐被后赶来的援军救了回去,而幼妹――也就是你,却一直不知所踪。”祖母低下头,轻抚苏的脑袋,苏这才看清她此刻眼底的湿意,悲怆之中,却洇着暖暖的慈爱,“直至我苏家的人在宁仁城里找到了你,只有四岁的小苏,还健康的活在这世上,并已在宁仁跟着一群同样因为战乱而失了亲人的小乞丐们度过了几近一年的时光。”
这番话着实将苏震在了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回首从前,还是摆不脱的恍然若梦感,记忆是从宁仁城中穿梭在大街陋巷里那居无定所的生活开始的,有幸得到收留,不用再过那饥寒交迫的日子,却从来不知,还有这么一遭旧事,之前对于苏和这老太太之间真实关系的种种揣测,似是确切的有了着落,虽然老夫人言辞并不十分明朗,不过她这么一个严肃得连玩笑都很少开的人,假话不曾说过一句,该是十分可信的,而为何她会在将实情隐瞒了近十年后,忽然又告知于自己,而过后,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苏有些发懵。
原本,这也就可算作是一段往事,逝者已矣,苏陪着老太太伤心一阵也就算过去了,从此生活继续,杭州城里的日子,过得有如在诗画中一般,可不知这苏老夫人什么时候瞒着自己,和自己那个十载未闻未见的亲姐姐联系了上,就这么没有任何商量的,一开春就命苏上京里去见见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姐姐”,任苏如何抵赖怎样恳求,依旧没有任何触动,险些直接就把她扔出了家门外。
苏无奈,虽然对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所谓的姐姐没什么兴趣,可见祖母肃然的神情,只有撇撇嘴叹叹气――她也是能察觉出此次不同于往常,非自己耍耍赖,祖母就不和她计较了的,加上祖母又拿身份压着她,只好悻悻收拾收拾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