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那里
她还留在屋子里。我们经常听见她的叹气声,打嗝声和步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打从10年前,她就没有下过楼。是的,六楼对她来说是无法逾越的障碍.父亲常说她碍事.父亲常说她怎么吃的那么多。他们之间的相互诅奏就象情人之间的相互抚摩。
她还在那里,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自己的小木床上,这张床陪伴她有20年或更长的时间了,木头都已经朽掉就象她体内残破不堪的零件.她穿着10年前过年做的蓝色棉布外套,胳膊上戴着罩袖,头发全白了。是啊,10是个不短的时间,她的头发被煎熬的全白了.不仅白,而且稀疏,她总是把头发向后梳,数着手里脱落的头发。低头时我们就能看见她头顶上发亮的头皮.
每当我走进她的房间,她就拉着我唠叨。净说些重复过一千次的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她埋怨我为什么不陪她说话.你的爷爷领着我逃荒,我们一直向西过了潼关。我漫不经心坐在她身边.那时你妈还没出世呢。我觉得有点心烦,于是推开窗户。我也是第一次坐火车.日本人多坏,在潼关架了机枪打我们。我注意窗帘上有块油渍.我吓坏了,子弹打在车厢上当当的响.一只讨厌的苍蝇围着她飞来飞去.我们到了西安,西安人心眼好,给我们吃雪白的馒头.真好吃啊。她咂着嘴巴,自顾自说着,却没发现我象阵风跑了出去。
我看见她坐在马扎上摘韭菜,她右手中指缠着纱布,血怎么还在往外渗.她抬起头,告诉我中午包韭菜饺子吃.我问她手怎么了.她举起右手,象是什么都没看见.我经常搞不懂她的想法.那么,是切菜时被菜刀划了一下.她扁着内凹的嘴巴,脸上满是愁苦的皱纹.时间是个妖怪,想方设法要把人也变成妖怪.外甥总说她象个巫婆,我想她没有听见,即使听见也不会在意吧.她用没有牙齿的牙床艰难的咀嚼着饺子,你的爷爷得了食道癌,什么都吃不下,癌把他的食道长满了,密密麻麻结成疙瘩,吃什么都吐.小元,你多吃点,要吃饱.她总是可笑的叫我的小名,似乎从不知道我另外一个名字.父亲咣当一声把门撞开,他喷着酒气,有时候傻乎乎的笑,有时候阴沉着脸象是要找谁的麻烦.她被吓坏了,她胆子总是那么小,她把这胆小的基因毫不吝啬的遗传给了母亲.她颤颤微微挪动着小脚,艰难的迈着小碎步跑进自己的房间,甚至连饺子也来不及吃完.
外面的天阴了,象父亲的脸一样阴沉.她不得不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打哆嗦.象是受惊的兔子,象是被吓坏的孩子,象所有孤独的老人一样打着哆嗦.你们都怕他,他上辈子一定是魔鬼变的.她嘟囔着,惊恐的眼睛盯着那扇门,生怕父亲推门而入.房间里真冷啊,风不断从窗户逢里钻进来.她觉得热,在床上翻来覆去,真热啊,象夏天一样热.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求我把窗户打开,她把毛衣,绒衣和秋衣一股脑脱下来丢在地上,她都热糊涂了.
那时,她仍然坚持着到厨房干活,她不想自己成为一个没用的人.虽然时常把饭做糊,忘记放盐,但我们知道她倔强,这种倔强的脾气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和她胆小的性格是一对密不可分的孪生兄弟.她坚持自己作饭,坚持不和我们同桌,只要那个魔鬼在,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吃.她把床当成自己的饭桌,用颤抖的手和干瘪的牙床喂饱自己的胃.她的房间里终年弥漫着呛人的气味,她怕冷.父亲总是趁她不备打开窗户.她把手揣在袖筒里,象打摆子一样发抖.把窗户关上吧,小元.她念叨着我的名字,把我当成救星.太姥的屋里臭,我决不进去,就不进去.外甥撕扯着喉咙喊叫,如果他不是我的外甥我一定把他从六楼扔下去.姐姐把他按在床上,噼里啪啦的打他的屁股.可惜,她无论如何也听不见了。
她还在那里,仰面躺在床上,象睡熟了一样,又象从来就没有醒过.
如今,她再也不会硬拉着我的手唠叨了.她的手粗糙坚硬,指跟处有五个圆圆的茧子.但那是温暖的手,在我们回家时牵引着我们,在我们因挨打哭泣时抚摩我们,给我们的伤口上紫药水,给我们作饭洗衣服.我们姐弟三个跪在她的床前,企图用悲伤的泪水和无用的呼唤吵醒她.但她睡着了,睡得那么死,好象从来就没有醒过。
她告诉我,人死了要去另外一个世界.此时,她把身体埋进阳台上的藤椅里,皱纹是开在夕阳里的菊花.我们又一次蹲在她的脚边,听她那些说了一千次的陈年往事.我不想计算,在梦与现实的土地上她到底活了多长时间.毕竟,在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并不见得比现在过的差.
象刚才那样,我们又一次坐在阳台上沐浴阳光,听外面麻雀们快活的叽扎声.我和姐姐趴在栏杆上往下看,有个收破烂的人拉着架子车从楼下经过.她扯着嗓子叫唤收破烂的上楼,在讨价还价中完成一次愉快的交易,我看见她浑浊的目光透出一点狡猾,还有因还价胜利而透出的喜悦.接着我们把这次喜悦换成等待已久的糖果。她慈祥的看着我们,心满意足的笑了了。
她还在屋里,穿着那件洗的发白的蓝外套,在我们睡熟时进入我们的梦里时。象我们还是孩子那会,蹑手蹑脚的悄悄帮我们掖好蹬开的被窝,替我擦去惊梦中滚落的汗水,哄着总是睡不好的二姐快点进入梦乡。
我们知道,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因为刚才不仅仅是风拨开了窗帘,我们还听见她的叹息把窗帘掀开。
2洗澡
我带儿子洗澡,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因为老婆交代:”不洗干净就别回来!”我比老婆大五岁,我29,她24.我们刚结婚不久,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六岁的儿子.所以这件事肯定发生在六年以后,还有一个必要条件是我们俩生理各方面正常.
我带儿子洗澡.儿子长的象我不象他妈,真遗憾,因为我老婆比我年轻漂亮的多.儿子长着方脑壳,和我一样浓眉小眼睛,胖乎乎的脸上不带一丝笑.他在赌气,吃饭前他买玩具的要求没有被满足,吃饭时就给我们使脸色.他妈让他跟我去洗澡还敢顶嘴,我真想抽他.什么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父亲和儿子就是一种天生的潜在矛盾,我和我爸,我和儿子就是一个完整的矛盾有机体.我想教训儿子可又怕我爸教训我,就这么简单,我憋了一肚子气,儿子也是气鼓鼓的.
我们去洗澡,儿子磨磨蹭蹭踢拉着拖鞋,外面有点冷,我看见有的人已经穿上毛衣了,我喊他加快速度.他跟在我身后,手里提着塑料袋装着换洗的衣物,眼睛滴溜溜转看路边卖糖葫芦的.我知道他想吃却不敢对我说,我故意装做没看见.我们买了票,大人一块,儿童五毛.我犹豫着只买了一张成人票.进门时把门老头非要我儿子买票,我说我家孩子还不到七岁用不着买票,我们差点吵起来.老头穿着对襟棉袄,腰扎练功带,精神矍铄,摆个架势想跟我练练.我说大爷,您抬抬手不就过去了吗?干吗这么认真?大家活得都够累的了.在后面排队的人被我们挡着了,一起起哄.老头涨红了脸说:”这是规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想想,”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大家一哄而上,把老头挤到一边,我趁机拉着儿子跑了进去.
澡堂里人真多,我们三下五除二脱个精光,把衣服锁进箱子.老头追进来还想理论呢,却发现人脱光了都一个样,他转了半天也没发现我,只好悻悻的出去了.
澡堂里人真多,中国人真多,淋浴头下没有一个空的.这种时刻,大家都想最好从天上掉下个大磨盘,把自己套在磨眼里,别人都给压到磨盘下头.我在淋浴头下面转来转去,既要注意谁快洗完了,又要注意儿子别乱跑.这种时刻,我想象自己是一名侦察兵,穿梭在热带雨林中,赤身,肩挎冲锋枪,随时准备扫射.
澡堂里人真多,雾气腾腾,有如仙境.人被雾气笼罩,难免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比如我就想日本人在温泉里就能男女共浴,中国人却不能.这只能说日本人还未进化完全,还处于茹毛饮血的阶段,而中国是礼仪之邦,从古传来的男女授受不亲明训连孩子都知道.正胡思乱想呢,一只肥硕的大手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老猪”.老猪上学由于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被流氓恐吓,只好叛卖了一批劣质袜子给同学,上当的人可真不少,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卖的袜子口紧,要10分钟才能穿上,等穿上后又脱不下来.同学们只好都穿着袜子睡觉,有很多同情他的女同学捂出了脚气.老猪对我嘿嘿一笑,”带孩子洗澡呀?我马上就完.”我拽着儿子的胳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老猪聊天.
我们开始洗澡.我让儿子站在淋浴下冲了一会又换我冲.我在他的手里和我的手里挤上”海非丝”洗发水,他冲完了又换我冲.等我冲完发现儿子不见了,妈的,小家伙怎么跟我一样没有组织纪律性.眯着眼睛,我看见儿子正在大池里玩呢.他看见我的眼睛瞪的象电灯泡,于是讪讪的说:爸,我到大池里玩会,就一会,一会就上来.”我说成,一会我喊你就上来.
我继续洗澡,我在身上擦上沐浴露.沐浴露就是好,比香皂好太多了.又滑,又凉,又香,比香皂香一百倍.我搓着泡泡,先是脖子,然后是躯干,最后是小腿和脚丫.不停的搓,毫不懈怠的搓,不由自主的搓,一丝不苟的搓,把油泥和灰渍,把死掉的皮屑和该死的细菌通通搓掉.虽然水忽冷忽热,可我洗的畅快淋漓.流淌,想象中的甘泉,从天而降的甘霖,如醍醐灌顶.水花飞溅,万涛奔涌.
”儿子,快上来!”
随着我的喊声,从大池里冒出五六个脑袋,儿子从其中脱引而出.看得出小家伙玩的痛快.他老老实实任我摆布他的身体,脖子,身体,藕段样的胳膊和腿,在上面涂了沐浴露,泡沫象虫子似的爬满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儿子,我们洗完回家看动画片好不好?”
”好.”儿子憨声憨气的说.
他又长胖了,竟然能看见鼓鼓的小肚子.
他的皮肤又黑又亮,那是日晒严重的后果,除了缺少厚嘴唇和卷头发,就象个非洲小黑人,他的皮肤又滑又软,感觉象丝绸,象缎子,象麂皮.他舒舒服服的任我摆布.
”儿子,我们的箱子是几号?”
”我怎么知道,你是大人你怎么不记?”
”我忘了.”
”好象是123号.”
”对了,我记起来了,就是123号.”
”锁的颜色怎么不对?”
”对呀,我记得是把绿色的锁.”
”那怎么打不开?”
”我试试.”
我们开锁.锁是绿色的双环牌挂锁.该死的锁,为什么还打不开?我和儿子轮换着开锁,它好象锈掉了一样纹丝不动,我不得不怀疑我们记错了箱子.我不得不求助旁边一个穿好衣服的年轻人,他拿着钥匙对着锁眼研究了半天得出结论,锁和钥匙不配套.有个热心的上了年纪的头发稀疏的戴着眼睛的人也过来帮我,他给我们的忠告是把箱子砸了,”箱子是塑料板做了,很薄,几拳就能砸开.”我试了试,咚的一声,我觉得关节差点骨折.我换了脚对着箱子一顿猛踹,箱子一点反映都没有.接着又过来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帮我.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我踹的更起劲了,还有人帮着我踹,我们象一群动物园里假山上的猴子又蹦又跳.我出了一身臭汗,我冷极了.儿子静静的坐在水泥石台上,默默的看着我.
我冷及了,没有人理我.他们惬意的穿好衣服,精神焕发从我身边经过,带来一阵阵冷风.
我冷极了.没有人帮我,我只好背靠着坐在大池里,池子里的水正在逐渐冷却,我感觉热气正从身体里一丝丝的往外跑.
我冷极了.没有人帮我,我只好背靠着坐在大池里,想象六年以后带儿子洗澡的故事.水在逐渐冷却,大池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对着肮脏油腻的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