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趴住屋檐接雨水的管子著地的,这两下子还行。家都没回,怕连累我老婆。这一路火车上都挤满了学生,也查不了票。我就是来告状的,你得帮我问问清楚,像我这么个芝麻大的教员,连党票都没有,能够得上党内黑帮的代理人吗?”
吃了晚饭,他领宝子去中南海西门府右街的群众接待站。大门敞开,灯光通明,大院里人挤人,前推後拥,他们随人流缓缓移动。院子中搭的棚子下,一张接一张的办公桌前都坐的带领章帽徽的军人,在听取记录各地来人的申诉。人头栏动,休想挤到桌边去。宝子绂起脚尖,从人头的间隙努力想听到点
“中央的精神”。可人声嘈杂,挤到桌边的都大声抢话,争著问,接待员的回答又都简短,持重,很原则,有的只记录而不正面回大口。他们还隍齐到跟前便又被人推开了,只好任人簇拥,进入楼下的廊。
墙上贴满了控告迫害的大字报和党的要员讲话的摘录,这些新任命或还未倒台的中央首长们充满杀机和隐语的讲话又相互矛盾。宝子急得不行,视也桃万祆笔受有。也儿不月少,就收罗了许多这类传抄和油印的讲话,回去再细细琢磨。
楼里一间间房门大都开著,里面也接待来访,不那么拥挤,可队也俳到均外。一项一旁俚在大声哭诉,一个青年手里捏个洗得发白的旧军帽,声泪俱下,江西或湖南方云口,口音很重,听不很清楚,哭诉的是当地集体大屠杀:男女老少连婴儿也不放过,集中在打谷场上,用锄头柴刀,带铁签的扁担一批批活活打死,尸膑扔进河里,河水都发臭了。这小伙子想必不是黑五类分子的子孙,手里捏住不放的旧军帽便是他的凭证,否则也不敢上京来告状。堵在这房里和门口的人都静静听著,接待员在做纪录。
从接待站出来,到了长安街上,宝子又要去教育部,想看看有没有对中学教员的具体指示。教育部在西城,只有几站。公共汽车站牌子前大都是外来的学生,一个个挎个网上红五角星的重日包,堵在马路上。车来还没停住,便一拥而上,车里也塞满了人,下车和上车的都得往人身上直扑,车门关不上,人还夹在门上车便开了。宝子纵然有扒水管子跳楼的本事,也挤不过这些灵活得像猴子样的孩子。
他们走到了教育部,大楼上下成了外来学生的”个接待站。从楼下前厅到各层走廊里,办公室也都腾空了,到处铺满麦秸草席灰棉毯塑料布,一排排乱糟糟的被褥,地上都是搪瓷缸碗筷勺子,酸烘烘的汗味腌萝卜和没换洗的鞋袜的臭味弥漫。学生们闹哄哄,冬夜严寒无处可去,疲惫不堪的躺下已经睡了。他们都在等最高统帅明天或是後天,第七次或是第八次检阅。每次超过两百万人,半夜里开始集中,先把天安门广场填满,再排到东西十公里的长安大街两边。最高统帅由手持红皮语录的副统帅林彪陪同,敞篷的吉普从街两边冻僵了的学生们层层叠叠的人墙中驱车而过,青少年们热泪满面,挥舞红宝书,声嘶力竭,狂呼万岁,然後带回革命激情和愤怒,砸烂学校,捣毁庙宇,冲击机关,要把这陈旧的世界打个稀巴烂。
他同宝子回到那间小屋已夜深人静。打开煤炉,两人烘烤冻僵了的手,门窗缝隙透进呼呼的风声,脸上映著炉火时红时暗。这番相见出乎意料,谁也没心思去追索少年时那些恍如隔世的记忆。
20
“那里有一块石头,”这主在你面前指点。
一块偌大的石头,你不会看不见,正要绕开,又听见这主发话:
“挪挪看!”
何必去白费那劲,再说你也挪不动。
“一块顽石,不可动摇,你信不信?”这主洋洋得意。
你宁可相信。
“不妨一试,”这主摆掇你,笑容可掬。
你摇摇头,无心做这类蠢事。
“简直是天衣无缝,比花岗岩还坚固,好一块磐石!”这主围著石头转,咽舌不已。
磐石不磐石与你又有何相干?
“多麽牢固坚实的地基呀,不用真可惜!”这主止不住感慨。
你一不立碑,二不修墓,要它做甚麽?
“娜娜看,娜娜看呀,”这主双手抱住石头不放。
你横竖也没这麽大气力。
“那怕用脚踹也纹丝不动。”
毫无疑议,你自然承认,可不觉还是用脚尖碰了碰。
这主便来劲了,摆掇你:
“站上去试试!”
有甚麽可试的?可经不起这人鼓动,你站了上去。
“别动—.”这主围著石头,当然也在你周遭转了一圈,也不知审视的是石头还是你,你不免也追随他的目光,也转了一圈,在那石头上面。
此刻这主便两眼望你,笑眯眯,语调亲切:
“是不是?不可动摇—.”
说的当然是石头,而非你。你报以微笑,正要下来,这主却抬起一只手阻止你:
“且慢!”
抬起的那手又伸出食指,你便也望著那竖起的食指,听他说下去。
“你看,不能不承认这基础牢固坚实而不可动摇吧?”
你只好再度肯首。
“感觉”下!
这主指著你脚下的石头。你不明白要你感觉的是甚麽,总归脚已经站在他那石头上了。
“感觉到没有?”这主问。
你不知道这主要你感觉的是石头还是你的脚?”
这主手指随即上扬,指的你头顶,你不由得仰头望天。
“这天多麽明亮,多麽纯净,透明无底,令人心胸开阔!”
你听见这主在说,而阳光刺眼。
“看见甚麽?说说看,看见甚麽就说甚麽!”这主问。
空空的天你努力去看,却甚麽也没看见,只有儿最眩。
“再好好瞧瞧!”
“到底要看甚麽?”你不得不问。
““点不掺假的天空,货真价实,真正光明的天空!”
你说阳光刺眼。
“这就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