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离小旅馆不远有一家“山寨私家菜馆”,墙壁漆成黄色和橙色,朽木门窗上种着开满小花的植物,藤萝攀爬在窗上,大红色的沙发软软的,音乐轻轻的,连服务员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在这里所有节凑似乎都慢了下来,时间似乎沉淀了下来。好像没有什么紧迫又危险的事情要发生,好像没有什么痛苦和悲哀,好像没有什么死亡。
这里全是生的乐趣,休闲、美食、温情、柔和、爱和光。
竹英第一次细致地看着面前的阳光男孩,个子高挑,略显清瘦,头发有些卷,光洁的额头,眉毛淡褐色,又厚又直,一双单眼皮小眼睛,有一点冒失,有一点害羞;唯有鼻子是男性的,刚毅的;嘴唇鲜红饱满,就像在成熟的果实上用刀片轻轻划开,渐渐暴露出果肉。
卢强在竹英迷离的注视下神色闪避,接着又直率、多情地回敬那双美丽的眼睛,嘴巴嚼着嚼着就停止了,有那么几秒种,竹英妥协了,笑一下,托着下巴忽然变幻手形,指着桌上那些菜,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香芹、蒜苔、韭菜?”
“这个嘛,每次在学校食堂吃饭,我都会挑一个能观察你的位置,我发现你对葱、姜、蒜这些刺激性的蔬菜都不避讳。”
“啊,看人家吃饭多不好意!我怎么不知道呀?”
“你很少抬头,走路也从不回头。你好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说你古怪,但是我觉得你很神秘,深深地吸引了我,有时看你从操场上走过,我就像丢了魂似的,半晌才回过神来,身上就一惊。我以为你能感觉到背后总有一双深情的目光――那一次,记得吗?我去拣羽毛球,慢腾腾的,就是为了等你走近,突然把拍子递给你,说,”给你打吧!”――你当时的表情就像沉睡千年之后猛然惊醒,太令我震撼了,心里像扬起一片沙子,倒处都蒙了一层似的。”
竹英明明晃晃地笑着,又细又尖的嘴角那么弯上来,双颊像柔软的秘色瓷一样荡开两道笑纹,绷紧的嘴唇薄薄透亮,有一个令人心醉的唇尖,瞟一眼卢强,说:“有那么夸张吗?不过,你那句‘给你打吧!’真是响亮,在我耳里响了好几天呢……呃,这些叫什么菜名啊?”
“这个,紫苏怪味鱼,这个,翡翠腊肉,这个,芋头耠子炒香芹、野韭菜、酸菜煎鸡蛋;还有这个,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不就是蒜苔嘛,好奇怪的名字!”
“我问过服务员,这是土家族菜馆。”
“哦,没想到啊……”
卢强去了一趟卫生间,在盥洗池洗了手,抽张纸擦干净,在走廊里掏出手机面对墙壁给家里打电话,铃声响了一会儿,老妈接的电话,如果是老爸交谈就简单得多了。
“妈,我强子,明天或后天就回去了。同学遇到麻烦事,我得帮帮她。”
“你能帮得上就帮,帮不上也别逞能。你妹妹给你看着店,也没啥的,村里好多人得了流感,感冒药卖了不少,你回来再进点。你卢大叔非要输液,你妹妹不敢扎,我说等强子回来吧,你卢大叔说两个鼻孔不通气,睡觉怕憋死――”
“妈,你和爸也要注意身体,预防着点,家里开窗通风,没事多洗手,别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了。”
“乡里乡亲的,一点小病就不待见人,显得咱们多贵气似的……”
“好了,你叫小妹听电话!”
有些事卢强怎么也说服不了父母,一来二去自己难免焦躁。现在电话里传来家人的声音,他忽然觉得很怀念。但是自己语气不重点,老妈只会没完没了地唠叨下去。
“哥,偷偷见女朋友是不是?把个摊子丢给我,怎么谢我吧?”
“好,过了今晚,你要我怎么谢都成,说吧!”
“给我带肯德基!”
“就知道吃!对了,那些感冒药要是不知道价钱,就拆开来散给他们吃,不用收钱了。才放完长假你把心收一收用到学习上,别在我店里绣十字绣,那跟女红是两码事,多看看书――”
“哥,你怎么变得这么嗦,挂了,挂了,别忘了你的承诺。”
那头的电话挂断之后,卢强兀自对着话筒说:“不会……”
吃完了饭已是夜幕降临,他们回到小旅馆拿上铁锨、镐头、装尸骨的蛇皮袋,还有矿泉水,乘坐出租车直奔溪南河长长的河堤,从那里穿过一片防护林,走进荒草地,差不多一百米的距离就是第二人民医院的后墙。
拿着工具当然不能从医院的大门直接进去了,而且在这关键时刻竹英轻易不能暴露在众人面前。等该做的都做完了事情自然会有一个水落石出的。
这里就像是城市的背面,是另一番景象,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宽阔的溪南河在月光下波光鳞鳞。河堤上有人骑着破自行车飞快地走过,挡泥罩咔啦咔啦的响。
他们进入昏睡、梦呓、斑驳的防护林,蓬松的沙地吞没了脚步声,一只默不作声的鸟,拍着翅膀低低地飞过。
然后,他们踏入荒草地,野草旺盛、柔舒、多汁,散发着微苦的气味。小虫撞击着他们的面孔,还有蜘蛛网,最担心的是蛇,所以拿着铁锨在前面开路。
医院大楼像一个巨大的电视墙,每个窗户都是一个画面。竹英和卢强避开灯光慢慢向前潜近,竹英却在搜寻那个窗户,那个窗口里有一排文件柜,麦主任穿着白大褂只露出半身侧影,他的眼镜偶尔反射着亮光。
卢强想,不会又有病人到这里来哭泣发泄情绪吧?其实他人已到达那根排水管旁了,回头见竹英还站在草丛里,便压低嗓门招呼她过去,他以为竹英是因为害怕而不敢靠近,但是为了拯救她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他必须坚强,不能退缩。
他想起读小学时,村里修路曾挖开一座野坟,刨出来的骷髅就扔在路边上,放学后他们把骷髅当足球踢来踢去,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是长大了回想起来总是对那个无名死者过意不去。光亮足以让他看清碗上的手表,快八点了。
“你确定就是这里吗?”卢强看着走过来的竹英说。
“排水管下有涵洞,我们再往后一点位置开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