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战美仍光着脚，却双手抱着光头，猛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卫国一怔，不知所措，又见许多红卫兵在瞧她，便伸手去拽她，可还没等挨身子，她已跳起来，赤脚一瘸一拐地跑了。
回到住地，杭生果然早独自回来，已睡得挺香。还因祸得福，一只鞋也没挤掉，两只鞋好端端地撂在床边。
光头光脚的战美，便去掀了他的被子，举手就打。
卫国忙在后面道：别打，别打。批评一下就行，批评一下就行！
副队长杨和平的毛主席著作读得最多，也在一边嘟哝道：就是，就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还没上升转化为敌我矛盾……
翌日，女红卫兵又来告诉卫国，说战美一早就哭，不吃早饭。
卫国便去了女宿舍，见她确实在哭。而且，声音很大，一会儿捂着赤脚，一会儿又抱着光头，嘶嘶地哭，不是呜呜嘤嘤地哭，很不好听。
卫国立在旁边，心里知道她从小便娇气，但光脚沒鞋，总不能不说是个问题。
卫国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出去。
可他出门那瞬，战美却飞快瞟了他一眼，然后又哭。
卫国带着杭生来到了王府井大街。
他们先进了王府井百货大搂。说实话，男孩一般都不爱逛商店，尤其那时的男孩。不过，卫国是要给战美买双鞋。
他见北京的小青年们，不论男女，都爱穿一种黑面低帮、白边、白或红塑料底的布鞋。这鞋样子蛮好看，盖着脚背，两边还各有一块松紧带，挺洋气，不像圆口的老头鞋那样又土又蠢，而且也不用鞋带，一穿一脱，极是方便。名曰：懒汉鞋。
他便给战美买了一双。
出门后，他们本想顺着大街走，看看这个全国著名的王府井街景，却一下被百货大楼斜对面一个人流穿梭、花花绿绿的大门吸引住了。
准确地说，若在南方，这不像是个大门，倒像是个带半面牌搂的巷子口。所不同的是，这巷子里面似乎很阔很深，又宛如一个盖有硕大房顶的高棚。
杭生便扯他衣裳要进去耍。
待他俩走到门下，才发现，大门上方，在绿纸红字或黄纸黑字的*标语缝隙间，依稀还有四个大字：东安市场。卫国想起，从前听母亲还有阿姨们讲过，这东安市场在全国亦是有名得很。
他俩便进了门。
又发现，这赫赫有名的市场，还的确名不虚传。只见，诺大的市场并不是一家大店，里面是由许多不同的店铺、货摊组成。它们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星罗棋布，纵横交错，家家货物品种各有特色，空气中还飘浮着阵阵乡土特产、风味小吃的混杂香味……
这样景色在*初期还能看到，可惜不久便被拆个精光，改建成一个不土不洋、不伦不类的普通商场，改名叫：《东风市场》。*后，又由香港李嘉诚投资，翻建成一座现代化的豪华巨厦，又命名为：《新东安市场》。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忽地，杭生摸摸肚子，小声道：我都饿了……
卫国道：我看你是馋了吧！
可一会儿，卫国又道，唉，我好像也饿了。
两人走到东安市场北口，空中忽然浮来一股刺鼻的、香膻的油烟气。
他们抬头寻去，原是一饭馆，上面的牌子还没被砸掉，叫做：《东来顺》。
卫国又想起，他爸以前来北京出差时，北京的老战友请他在这吃过饭。这是家专做涮羊肉的饭店，老字号了，也是大名鼎鼎。
虽说南城市人不太吃羊肉，但既然爸爸来过，卫国便陡然生出也要一尝的欲望。他就拉着杭生进了门，请他也一块吃。
沒想，那时的北京有“三难”：一是吃饭难；二是洗澡难；三是住宿难。这排在第一的吃饭难，果然如此，饭馆好比珍禽异兽，实在难觅，要寻着了，里面又如同旧日茶楼，人满为患，热闹得很。
这家老店便是如此。店面里头，乱乱哄哄，乌烟漳气，一眼望去，磨肩擦背，到处是人。然而，比茶楼犹甚的是，若想坐下，更不容易，别说见不到空桌空座，几乎每张饭桌边、座位前，都有多人环伺等候，虎视眈眈，叫正在吃饭的人皆心神不宁、胃口顿失。
而且，如今的北京跟南城市不一样，虽*了，南城饭馆仍多是先吃饭后付款，可在这儿，吃饭要先去一个窗口排队交钱和全国粮票，然后还要自己排队去端菜端肉。好在那桌上吱吱做声、冉冉冒烟的紫铜火锅是由服务员动手准备的，否则，没准还会烫了人。
不知等了多久，好不容易才有空位坐下吃饭。
杭生却眼珠子骨碌碌地老往别的桌瞟，卫国回头也没瞧出个所以然。便道：你瞎看个球？好不容易才能吃顿肉，今天又是我请你打牙祭，你也不安生吃饭？
杭生皱着眉头，吃了一筷子涮肉道：卫国哥，你觉得羊肉这玩意儿好吃么？要不要，咱们也买瓶那个啥……啤酒尝尝。喂，对了，卫国哥，你喝过啤酒吗？
卫国自豪道：当然喝过！同时，方才晓得，这小子一定是吃不惯涮羊肉，可还想尝尝啤酒。
杭生眼一亮，却道：真的？可我还沒喝过呢！
卫国便道：那是你还小！
杭生又道：卫国哥，那啤酒好喝吗？
卫国吃了口肉道：还可以。
杭生再道：咋个可以嘛？你给我好生的讲讲！
卫国抬头，思忖一下，道：好嘛，今天，我就让你晓得这啤酒啥子味道！便就去买啤酒。
等卫国买来啤酒，杭生迫不及待地就一口喝下去，却撇着嘴，瞪着酒瓶，半天不说活。
卫国心里已明白，还是问道：咋啦？
杭生苦丧个脸道：咋个这么苦哇？这真的是啤酒么，还沒得汽水好喝呢！
卫国哈哈乐了，因他头回喝啤酒时，也是这般。
回到住处，卫国将懒汉鞋给战美送去。
战美接过鞋，却不言语。卫国想想，又一把抓下头上军帽递给她。
她怔了一下，却又哭了，然后笑了。
第二日一早，在没人处，高战美蓦然悄悄地给卫国提出，要他和她一块去动物园玩玩，而且不用带上杭生，理由是免得他乱跑。
不想，卫国一听，便高声叫道：高战美，我们来北京，是来革命大串连的，是来*的，可不是来逛动物园的！停停，又道，这动物园有啥子玩头，你难道永远也长不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