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稍微有点吵闹的行进中，我们磕磕绊绊的抵达了海港城市。就是这一带海域据传有塞壬出没，至少最频繁最普遍的传言就来自此。因而，有很多试想一窥那海妖的美貌，甚至抓住它卖入市场以获威名与财富的冒险者聚集在这里。

我们先去了当地的冒险公会免费获取与工作相关的信息，可得到的最重要消息也只不过和向导的图鉴上所说的那条一样：塞壬只会出现在远海。并且也获悉了个算是忠告的提醒：最近海上不太安分。我想这个安分不安分十之八九是指魔族，那些说不定还会再次和大陆海防对峙的魔族。

但是，抱着冒险者就该冒险的主旨，队伍还是在战士的带领下攒钱租了条船。正因为是第一次，他们也都显得很期待很兴奋。而乍一问才得知，除了我，火枪手也有航海的经验。因而他也主动说到，由他驾船。我则在必要时来运用魔法干扰船的走向，以防万一。其余人，只要一门心思寻找海妖和提防其它魔族就可以了。这几天，那敏感的火枪手看待我的眼神没有像先前那么警惕性十足了，但还是有所疑虑。能提出这种建议，也是想再次见证我的魔法吧。

在出发前，圣骑士在我面前遮遮掩掩的叫鹰捎走了一封信。这是第几次了？不过这次，她目送它飞离的背影，好似再也见不到它了似的，有几分不舍。至少我可以肯定，那封信与读友会或什么龙王亲友俱乐部无关。

船驶离海港后，盗贼很快就出现了晕船的症状。她瘫倒在桅杆下，像发酒疯似的喃喃诺诺骂骂咧咧，脸都快绿了。直到进入深海，被有些变天的冷风刺激着，她才渐渐恢复过来。我也就是这会儿才听说，原来战士和盗贼，还有圣骑士都不会游水。连向导也是第一次出海。

要入夜了，在这时直到凌晨，都是各种海妖最佳的出没时间。因为从黄昏开始，人类的思考能力就会趋于日常的平均以下，海妖总是会利用幻觉或幻听来使人类看到不存在的东西而诱使人类忘记周遭的一切送上门去。

料想中的暴风雨如期而至，刺骨的海水泼上了甲板，圣骑士竟然能和盗贼拥抱在一起，被冻得瑟瑟发抖。我在她们周围张开防护罩，还通过阻碍让空气在里面的流动缓慢些。死抱着桅杆的向导见状也奔过去跟她们挤在了一起，用热切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期盼我能去阻止那狂风暴雨。

海面掀起了一波巨浪，里面隐约夹杂着什么。战士圆瞪着双目守卫在防护罩前，却被那波浪的冲击力撞到了船的另一边险些坠海。把着舵的火枪手也被猛然剧烈颠簸的船体重重的摔在了舱门上，他艰难地爬起来扶回舵，再来一下恐怕就要不省人事了。我看到跟着海浪落回水中的还有一抹翠绿，于是放下正欲保护船体的手，改了主意。

木造的小船终于被拍翻，也有可能是被拍碎了。在大海的咆哮中，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呼救就沉入了海底。但在防护罩内应该是安全的。我探手伸入水中，试想将不知掉到哪里的防护罩扩大范围，把战士和火枪手也包围进去。可，却意外的抓到了意料中的东西。

一只小塞壬。它在我手中拼命的挣扎，翅膀与弯钩似的脚爪不时地会打到我的袖子和手肘上。那稚嫩的脸孔和还没能变得太绚丽的翠绿色羽毛上不断的滴下水珠来，整个躯体都好似油光发亮。它还不会歌唱，连话都说不利索，但毋庸置疑确是一次只会诞生一胎的塞壬的幼崽。

暴风雨以极不正常的速度沉默下去，紧接着更不正常的雾气在平静的海上腾起，使整个海面看起来像是快要喷发的活火山。我下意识松开手，让那只小崽落回水中，然后继续按人类的意念去找他们的所在。但随即而来的海浪却把我迎面扑了个正着，失误……我不由得坐在了一块大小和舢板差不多的残骸上，脑袋里只觉得这个队伍最近真是倒霉透了。由于我的加入。

然而出现的不是塞壬，是人鱼。至少有二十只的各种人鱼出现在迷蒙的海中，它们匍匐在如海市蜃楼般的礁石上，从喉咙里发出嘹亮的叫声，没有固定成曲却宛如天籁般清丽华美，难怪很多人类会对它们痴迷。但是，它们也是嗜食人类的种族之一，而且贪心，就算受到饲养，也迟早会反噬弑主。

「什么事。」我耐着性子说，暗暗决定等眼下的事一过，就回魔王岛把那个瑕疵品毁掉。

「陛下！」有只成年塞壬突然飞过来，它混杂着多色的翅膀有力的扑打着海面，掀起了一连串的浪花。它携带来的瘴气也让水雾更浓了。

塞壬俯冲着抓住了一只没能及时潜回水中的人鱼，还在天空就几下将它开膛破肚了。塞壬停在我旁边的海面上，趾爪将那尸骸的内脏划的稀烂，但又不屑进食，就把它丢弃了。其它人鱼发出了幸灾乐祸的嘲笑声。

「陛下，陛下、魔王陛下……」一个人鱼如歌唱般忽高忽低地叫道，「我们的首领想要见您，来吧、来吧，和我们一起潜入海底吧。」

……让我去，见它吗？

「陛下！请三思！」顶着一张像女巫那样消瘦脸庞的塞壬立刻对我说，我看得出它最近过得不是很好。说起来刚才的幼崽是……

「塞壬，碍事、碍事！」人鱼尖叫道，「塞壬的血脉！血脉握在我们手中！」

「无耻的谎言！我的孩子刚才已经被魔王陛下找到了。」塞壬焦躁地拍打着翅膀，又抚着胸脯，它脸上还带着难得的骄傲。可是，那幼崽是被我抓到了不假，但又顺手扔回海里了……塞壬通常是一支世族单传，当小塞壬成年后，老塞壬就会葬身大海。如此周而反复。所以塞壬，可以说是最重视血脉的海妖类。

「陛下，您无须担心，臣已经处理好了。」塞壬谦卑的低着头。「那些人类在我的巢穴中，您无须烦恼。你们这些愚昧无知的畜牲！」它又猛冲着那些人鱼斥骂道，「魔王陛下尊驾前岂容如此造次！只要人类的公主还在魔王陛下手中，人类就不敢轻举妄动！不要听信那些没用的谣言！我不承认那个红色的魔王！不会！永远不会！陛下……请宽恕我的失礼，这也是臣想要对您说的。我塞壬一族，实在无法接受……」

我明白它为什么会想要与我为敌了。除却身为魔王和人类为伍确实有碍尊严，还有就是，它只是个小鬼，无法使像血族、塞壬，还有人鱼首领那样经过圣战的古老高等魔族对它产生信服感。也不对，它……连水鬼那样的低等害兽都无法立刻承认它。这就更加证明，它果然是瑕疵品。我当初太随便了。

它很可能只完整的拥有我才诞生时所具有的强烈的使命感与侵略性，现在还没有正式以魔王军的名义进犯大陆，想必就是因为还没能得到精灵族中上级精灵与精灵王的默许乃至支持。像龙那样终生只侍一主的忠诚的神兽，也不会轻易就真的将它和我看作是完全同样的存在。而在圣战中本就只作为被支配或同盟的各种亚人种，目前也应该还抱持着或强硬或谨慎的态度观望着，怎么都不可能对它轻易臣服。总而言之，就是即便我说它是魔王，它遇到的问题也多的数不胜数。

所以以为毁灭我，就可以取而代之了吗？

尽管同为海妖，但只以部族群落的首领为意志的人鱼是不可能会被塞壬说通的，它们混战在了一起。人鱼在海中灵活的潜行，频频向塞壬泼水，可塞壬毕竟要比它们更为高等，它不畏那些附着着魔力的水花，缩起翅膀，一头扎入了海中。我看到作为使者的人鱼们被它追赶得惊声尖叫，只能以灵活的姿态躲避塞壬的追杀。

海上的雾气变稀薄了，但海水慢慢呈现出了一种奇异的绛紫色。带着这些征兆，自封海神的人鱼首领从海平面缓缓升起，它头戴珊瑚的冠冕，手握着海底宝矿铸成的巨大权杖。杖上镶嵌着一颗光芒四射，像只眼球的大珍珠。

「塞壬！连你也迷惑了吗！」它的声音仿佛雷鸣般在空气中震动。塞壬停止追击人鱼，重新落回我的身边。

「迷惑的是你们。」塞壬扭开脸，不再看它的老邻居。它身上还残留着连海水都未能即时洗刷的血色，那些鲜血正顺着光洁的羽毛不染的滴落。人鱼们也不再戏谑，它们躲在首领身后，怯懦地望着这边。还有的人鱼正在哭泣，晶莹剔透的泪滴刚一碰触海水就变成了无暇的珍珠。

「你眼前的魔王背叛了我们啊！」人鱼首领吼道，愤怒地挥舞着权杖。「你居然还协助他维护那些人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塞壬啊……你帮助他保护的，是人类啊！是与魔族为敌，杀害了无数魔族的人类！我看到了，你也看到了！他维护人类，对人类进行救助，却无所谓看着我们自相残杀！」

「……那、那里面，有第一公主……」塞壬结结巴巴地说，无措地看向我。

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人鱼一脉与人类颇有渊源，是常和人类打交道的魔族之一。如今它们的表现却让我觉得，它们与人类不共戴天，是最想进行战争从而剿灭人类的魔族。听起来，它们已经在刚才站到了被塞壬称作红色的魔王那边，要归顺那个瑕疵品了。说到和人类……魔族中其实有很多像塞壬这样名称是由人类叫出来的魔物，因为常以传说的形式出现在人类口中，也就渐渐如此定下了。但实际上，典故中的塞壬是只能出现在近海，并且有翅膀也不会飞翔的妖兽。除谣传中的外表外和真正的塞壬根本不同。

「你们的话，我听到了。」给足了人鱼述说理由的时间与机会，我浮空着站起身，脚下一点点出现了漩涡，且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魔王啊……」人鱼首领哀伤地看着海面，它最终大力举起了权杖。「你不再是我们的王了吗……和你这样的魔王相比！还是那位更可靠些啊……不能让人类知道，有魔王在帮助他们！」

随着它最后一句的呼喊，更多的人鱼涌了出来，它们中间不乏擅长操纵魔力的属种，是早有准备。但先前已经受伤的人鱼却被卷入漩涡，像坏掉的浮标似的被冲走。有些正在努力的试图抵抗水流效果，还有些用精湛的水元素法术向我投掷来清澄的利刃，只是没能到我身边就融化落回海中了。

人鱼的首领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它嘶吼着向我冲来，水藻般纤长的发丝在它身后摇曳，使它看起来愤怒到了极点。它发动了高达数十米的海啸，但却是被塞壬制止了。人鱼的首领悲怆地看着塞壬，海一样湛蓝深邃的眼睛中流出了奇异的朱红色晶体。人鱼之王、海神的眼泪。这种东西，在人类社会中应该很稀奇吧……不，不止是稀奇。是连听都没听说过的至宝才对。但凡事都以价值衡量，让人有些为之惋惜，可确实算是大势所趋，是唯一可以获得公认的一种方式。

「不要违逆，我们的王啊……」塞壬在我身旁沉静地说道，「王的做法，自有他的道理。我们不能怀疑他啊……如果连自己的王都怀疑，那我们……」

我在无形中抓住了人鱼首领的左臂，迫使它脱离了海水，放弃了权杖。

「陛下！」塞壬急切地大叫了一声。我顺势停下来，有些不太明白。它既然能亲自毫不留情的剿杀那些胆敢以下犯上的人鱼，难道又企图让我放它们一马？

「杀了我吧！」人鱼首领叫嚣道，「我早已知道就算以全族为代价也无法敌过你！我早已觉悟了。你向往人类吗？你会后悔的……不是魔王的你，将与整个魔族为敌！人类也绝对不可能接纳你！世间将无你容身之处！因为你是魔王！你会后悔的！成为魔王吧……变回魔王吧！王啊！我的王啊！」

它好像说了，和那水鬼差不多的话。那只老水鬼当时也是要说这些吗？冒死的谏言？不值。

「无稽之谈。」我打断它的哀鸣。「本王对人类，没兴趣。离开王座，也是暂时的。」

「王啊……回来吧。」人鱼首领凄厉地看着我，注视着我的眼睛。「你会被背叛的！人类是会将自己以外的东西，用完就丢的生物！远离人类吧！杀掉人类！统领魔族，不要让我们再活在暗无天日之下！」

还不够猖獗吗……可能，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情况，而在加入冒险队后，我也确实发现魔族在人类眼中不过是种称得上危险物的道具，而非另一同等的族群。我也从而知道，无论什么，在人类那里都只是件东西罢了。那照这样说，魔王的使命，魔王存在的理由，是帮助魔族兴起，并占领全世界？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

「那么，就杀了我吧。」手腕被忽然坠了下，是人鱼首领卸掉了周身的力量，它软软的吊在半空，任凭我摆布。「毁灭我吧。靠近人类，你会后悔的。你是魔王，这是你与我们的宿命……总有一天，你会切身体会到……比我们更惨痛的感觉。」

人鱼的世代在水中放出不绝于耳的悲鸣，为首领讨死的请求呼喊阵阵的否决与哀悼。有人鱼伸出双手向我苦苦哀求，细小的珍珠几乎汇成了一方宝藏。而单纯脆弱的精神注定了人鱼的生命力也不见得强盛，有些人鱼为自己吟唱出最后的挽歌后，便因痛心而就此命丧在孕育它们的海中了。我确认人鱼之王全看到了，看到它的族人在慢慢地沉溺下去，但它却置之不理，视若无睹。

「……我就留你一命吧。」我放开手，它跌入水中立刻被围挡了起来。「转告那个瑕疵品，他要怎么做，随便。攻打大陆，可以。但不许妨碍本王。它若还是一意孤行……哼，算了，随它吧。人鱼啊，不要妄想把本王和你们混为一谈。我从未将人类，将你们，将它放在眼里……它比你们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