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第二天上午,黄九要回桔乡村,打算同有水一齐同行,谁知保卫干部老朱告诉他,说顾宗仁不同意放有水走,下午要拉有水到镇上游街批斗。
有水当然不知道顾宗仁绑自己来公社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他在来公社的路上就想过假如:要是批斗自己,似乎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不值得;因为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柑农,人穷,家困,一无所有,一生只为三顿饭,两耳不闻窗外事,没什么好批好斗的。
来到这里后,朱同志也没跟有水说些什么,只是叫他按顾宗仁列的罪状认真写检讨书。有水想,肉随砧板上,写就写吧,反正自己有好多年没拿过毛笔了。他很积极,到目前为止一共写了110张检讨书。现在,他感觉到精神非常疲倦,手臂几乎要僵硬,手碗则隐隐隐约约作痛。他不想再写下去,便放下了手上的毛笔,想站立起身,却难以起来,仿佛屁股被什么粘贴住了,最后要用双手撑着腰才能慢慢起立。他在原地作摆臂、扭腰,想活动一下筋骨。由于屋内的空气不流通,致使他的心胸有些作闷、头晕。他意识到一定要过去推开那扇窗门。窗门打开了,阳光、清风瞬即涌进了房间。他站在窗前张大着嘴巴,贪婪地吸吮着,仿佛要把清风尽收肚内。
窗外边原来是一座小山头,种有一百多棵桔树,约有六七年树龄。这些桔树好象有好长时间没人打理了,叶子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深浅不一的淡黄色。周围是一片杂草丛生。
见到了桔树就像见到了娘,见到了娘就想起了桔乡村那一大片桔树。他看到这般情景,心里真担心桔乡村的桔树会同样遭受类似的命运,一股说不出的苦味儿值此汹涌而出。他两手紧紧抓住窗枝不断地摇晃着脑袋:简直是糟蹋,糟蹋啊!
于是乎,他想了很多,亦生出了很多的假如。
忽然,在山坡上传来了一对男女的争吵声。
女说:“你快跟我回去!”
男说:“我再也不听你说!你看,这些桔树就快不行了,你还不准我去打理它,难度你不心疼吗?”
女说:“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就去告你!”
男吼道:“你他妈的臭婆娘,我要揍死你!”
“救命啊!救命啊!”女在拚命喊叫。
有水听到叫喊声,猜测到可能会出人命,没多想,立即将两条窗枝(竹子)折断,侧着身子钻了出去。
没想到他刚离开窗外,就被老朱带来的民兵发现抓回去了。
民兵用绳子反绑住有水的双手,并在他的后背插上一棵小桔树——这就是所谓的“资本主义尾巴”,当众游行在街上。
公社干部、职工停止工作,手上拿着或举起写有“斗跨斗臭刘有水”等多种形式的政治口号牌子参加批斗游行。行进中,一人领喊,万人群呼,场面显得严肃。
在游行队伍的尾后,跟着一群兴高采烈的中小学生,他们各自的手上都有一支用红纸造成的小型三角旗。他们愚昧无知,大人们高呼口号,他们也跟着叫个不停,觉得挺好玩。
一条出入县道的必经之路被人群堵塞住,交通严重受阻。
一辆黑色小轿车无意中被人群围堵在中间。司机不断按响喇叭,却没人理睬。司机无可奈何地望了望后座双目紧闭的中年人,却不敢打扰。此人身穿“干部”装,身材魁梧。肚子微凸,有点发腹。
外边一轮又一轮的口号声,打骂声,么喝声终于把小轿车内的中年人唤醒。
他推开车门,跨出车外,两手撑腰站在车前,听见前方有人高声叫道:“你胆敢叫嚣种桔子为纲?!”
“你竟然想复辟资本主义?!”
台上的若干群众你一言我一语。说话者对有水施加拳脚,还用皮带抽打,以及用木棍袭击,如雨点般落在有水身上。惨不忍睹的场面与电影里面行使的法西斯手段没什么两样。
中年人见前面的小伙子被人打得惨叫,便往前挤去,一眼认出了被批斗的那个小伙子是桔乡村人。于是,他拨开人群,从人丛中挤了进去。他站在有水旁边,板着脸,浓眉下一双发光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面对若干个叫嚣者说:“是谁把他拉来的?”他神情严肃,声音洪亮。
老朱见来人胆敢多事,于是迎上前去,两手撑腰,转动着眼珠,说:“是县派来的驻队干部顾宗仁。”
“简直是乱弹琴,你们瞎了眼。”中年人用力挥了挥手,瞪大眼睛,就像探照灯似的,扫视着人群,目光好像折射出一道火焰,让人感到窒息,“你立即为小伙子松绑!”
“你……”老朱刚开口,从后面跑过来的黄九一把拉住他,并贴在他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老朱一听,顿时吓得脸色如泥,连忙亲自上前为有水松绑。
黄九上前同中年人咕噜了几句。这人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有水倏然获得自由,感到莫明其妙,拉住黄九的手,问:“来人是谁?如此威风凛凛。”
黄九答道:“幸好你遇上了我们的县委李爱民书记。”
有水一听,是他?即时热泪簌簌而下。
有水清楚地记得在大队晒谷场演出的那天晚上。演出结束后,李书记在台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几乎是贴着嘴巴说,你表演的是一个有血有肉,刚正不阿的好青年。我祈望的不是你在表演,是你
真实的原形。我衷心祝愿你和她(天娣)缔结良缘,幸福美满。
天空倏地放射出一缕阳光,洒在了有水的身上。刚才的那股“寒流”,从身上悄然消失,感觉到了体内渐渐升华出些许暖气。
这个时候,有水已坐上了黄九的自行车返回桔乡村。
村民把有水当作一个光荣史者凯旋归来,自发性地齐集在村口。刘有财自陶腰包购买了鞭炮,使现场气氛犹如过年一样热闹。
这也许是桔乡村社员给有水的一种安慰,或者说是一种支持吧。有水感受到了春天的来临,社员的温暧。心里是一阵热烘烘的感觉。他向着所有的村民笑了,但唯独向刘有财投向了冷如冰霜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