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南城区老橡树街的“苦艾”酒馆,入夜后的灯火将它笼在一片暗红色的阴影当中。进进出出的绰绰人影,有鬼鬼祟祟的,有东倒西歪的,有三五勾肩搭肩的,也有独来独往的。这家王城贫民窟普通的酒馆,生意也不算怎么好,通常光顾的都是那几张熟悉的面孔,酒只卖一种,那便是苦艾酒,而且还是比较粗劣的那种;酒馆的主人则是一位黄棕色胡子上始终沾着酒渍的普通中年男子。至于酒保,也只是个因为高负荷的劳动而身体显得发育不良的半大小伙,还一天到晚喜欢抱怨工作条件的恶劣和老板的抠门。
苦艾酒馆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倒闭,反而生意还不错,谁也无法说清理由。可能大家只是觉得这个贫民窟里的普通酒馆是相对来说比较自由的角落,没人会来管你,一个人找张角落里位置,默默地喝上一两杯粗劣的苦艾酒,或者借着酒意素不相识的人互相请上一杯,然后付完酒钱默默地离开:这样的喝酒,也许正好投合了多数生活有压力的人们的胃口吧。
这是酒神节角斗表演那天的傍晚,黄昏的斜晖已经从苦艾酒馆的气窗退却,酒馆里昏黄一片。几盏蒙满尘灰的老油灯有气无力地发着黯淡的光芒,就像是多年卧病在床的老人,随时都会断气似的。酒馆老板约瑟夫坐在柜台前擦着黄铜的酒器,店伙计若望在桌位与桌位之间忙碌地穿梭,时而端酒上菜,时而结账送客。这个晚上似乎同以往任何一个晚上并没有什么不同。酒馆里喝酒聊天还是那十几张熟悉的面孔,至多话题改成了今天大获成功的角斗士表演。来酒馆里喝酒的,多是没有钱买票进大斗技场的穷朋友,所以个别去看角斗士表演的,就一下子成了众人询问的焦点。
“杨格,给大家说说今天的角斗士表演吧!”
“老约翰,今年蜥蜴到底有没有出场啊?”
“死亡竞赛的血斗士长什么样?据说他身高一丈、膀大腰圆,一个人打倒了三百个角斗士,是不是真的啊?”……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个又一个地在苦艾酒馆里快活地蹦出来。当中偶尔还要冒出一两句抱怨:“若望,今晚的水里忘了掺酒了吧?”
“哪有的事!”听到那样的抱怨,十七岁的若望会很生气地叫道,“老板的苦艾酒掺水比例可都是定好的!如假包换!”
“啊?多少比例啊?”酒客们会趁着微醺的酒意,跟他打趣道,“一比九?”
“零比十!”旁边的酒友也会及时凑趣。于是大家一块儿哄笑起来,快活的空气充满了整间酒馆。
※※※
“叮铃铃——”挂在门框上的铃铛一声脆响,报告着新客人的到来。几名酒客半睁着惺松的醉眼,望向门口。店门推开了,一个健壮的身影站在门口,似乎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直接进来。
若望眼尖嘴快,热情地迎了上去:
“欢迎光临苦艾酒馆!咦,来了新客人了。请进请进。”
门口是一张若望不熟悉的陌生面孔,二十岁年纪,偏矮的个子,结实的身躯裹在一件粗麻布的单衣里。黑色的短发浓密微蜷。脸上线条硬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出雕塑一般的神情。给若望印象最深的那是对方那对眸子,黝黑,深邃,看人的时候好像要把别人整个吞到他的瞳孔里去似的。若望无端地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在郊外遇到一匹野狼,那对直直地盯着你,随时都会扑噬上来似的眼珠,跟眼前这个人的眼睛是何等地相像!
“这儿就是苦艾酒馆吗?”对方问了一声。声音似乎也并不带恶意。
若望点点头:“全王城就这儿一间专卖苦艾酒的酒馆。”
“哦。”来人应了一声,迈进酒馆。破旧的店门在他身边重重地带上了。
“客人请这边坐!”若望殷勤地把那人引向靠近柜台的一张空桌子。两人在酒店们的注视之中走过整间酒馆。
“喔,有新朋友加入了!”豪爽的酒客大声说道。
“为新朋友干杯!”贪杯的酒客举起巨大的酒杯,酒液因为把握不住而晃了出来,洒得酒桌和衣服上全是。
“为新朋友干杯!”不少酒客也起哄道。
然而,新来的陌生人似乎并没有领情,不作回应地在柜台前的酒桌前坐下了。看都不看众人。
“客人要多少酒?”若望待他坐定,问。
“随便上一杯吧。”那人淡淡地说。
“好的。那就先来一大杯吧。”若望高声报道,声音足够让柜台里的约瑟夫听到了。
“还要向你打听个人。”那人一把拉住想要离开的若望。
“咦?客人想打听谁?”若望好奇地凑近那人。
“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土狼的人?”那人压低了声音问。虽然声音已经压低了,但是,柜台里的老板约瑟夫还是手中的活突然一停。
“土狼?这是个绰号吧?”若望好奇地望着那人,“不大熟悉。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
“哦。”那人脸色微微有些失望。
看到他失望的表情,若望热心地说:“您稍等。我去问问老板。”说着便回到柜台,还没张嘴问呢,约瑟夫便以手势示意他不必多说。自己抓了两大杯苦艾酒,离开柜台,直到那个人的酒桌前。
“您好,我是老板,叫约瑟夫。”约瑟夫在对方讶异的目光下从容地在对面坐下了,“能请你喝一杯吗?”
“有这个必要吗?”很生硬的口气。
“只要是来苦艾酒馆喝酒的,都是我约瑟夫的朋友。请朋友喝一杯,还需要理由吗?”约瑟夫不慌不忙地道,目光压低了盯着对方。
对方的目光也不闪避,上下打量着约瑟夫,半天,说:“我叫浪速。”
“哦,浪速啊。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吗?”
“你就是土狼吗?”浪速问。
“你就当我是吧。”约瑟夫随意地说。
“要么是,要么不是,没有当作是的说法。”浪速很较真地强调了一点。
约瑟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小伙子什么事都这么当真干什么?”
“抱歉,我可不是来玩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所以,如果你知道的话……”
“小伙子,放轻松一些。再大的事,也先喝杯酒缓口气再说吧。”约瑟夫不在意地将一杯苦艾酒往浪速面前一推。大方地摊手作了个“请”的手势。
浪速皱了皱眉:“我不大会喝酒。”
“哦?”约瑟夫倒有些出乎意料了,“居然还会有不喝酒的?是不是嫌我这儿的酒不好喝啊?”
“没有这个的意思。”浪速摇摇头。
“那么,就先尝尝本店的招牌苦艾酒吧。喝干之后,我们再来谈土狼的事情。”约瑟夫说。
浪速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酒杯。已经磨花了的玻璃酒杯里,微微荡漾着浑浊的乳白色酒液,有些像不干净的稀牛奶。
浪速第二次皱了皱眉头。被征入特里耶军队时,他年纪还小;被俘成为角斗士,又没有喝酒的机会。他说他不大会喝酒,并不是随口胡说。看着眼前这杯苦艾酒,似乎也不像是什么好酒,估计喝起来会很难喝吧。浪速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端起酒杯,像喝药似的忍着嫌恶往喉咙里倒了一大杯。苦涩怪异的味道从舌尖沿着舌中一直流淌到喉咙口。就像吮吸着一枚金属纽扣似的,虽然约瑟夫已经加了少许糖,将令人反感的味道冲淡了一些,但还是有一股十分强烈的青铜味在浪速的口角蔓延开来。
浪速强忍住将酒液呕吐出来的欲望,狠狠地抿住了嘴,将酒杯放回桌面。
“怎么样?”约瑟夫含着不怀好意的笑,问。
“说真话吗?”浪速反问。
“当然。十句再美的假话也抵不上一句难听的真话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