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少女淡淡地道:“袁公,不可无礼。”
袁公不服气地道:“可是主人,他们只不过是妖怪啊!”
少女不语,淡然视之,袁公立刻垂首默然,仿佛她那无言一顾拥有无上威严。
这边船上五人见此异状,无不皱眉,不明所以。白素贞流睇横波,笑道:“几位上仙,若说我白素贞和小青是妖怪倒没什么。可是这二位,”指向林许夫妇:“乃耶和华上帝坐下天使。就算不以外宾之礼接待,也不该以妖魔相视吧?”
玄衣少女不动声色。
那对青年男女和袁公闻言,不由略一互换眼色。
那女子笑道:“上仙不敢当,我等不过是闲居下界的散仙,说是地仙也不为过。无官无职,没资格接待外国使臣。至于怠慢了二位贵宾,还请海涵。只不知二位使臣来我神州赤县有何公干?”
这边五人闻言,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忽闻小青道:“既是公干,闲居野仙只怕不宜过问吧?”
那女子笑道:“外国使臣欲至我下界属地公干,必先请示玉虚上帝批准,执其印信方可,不知二位有否?”见那边不做声,又道:“一般散仙的确不便过问这类事,不过我等寄居巫山千余年,此乃西王母之女,云华夫人属地,因受委托,盘查过往妖魔神仙,并无不妥。近日东方天际紫气凌霄,疑为异宝降世之兆,蜀中仙门魔道一时蜂拥前往,途经巫山者络绎不绝。那些学仙的也就罢了,倘若任妖魔鬼怪招摇而过,云华夫人岂不要颜面扫地?想那宝物再不凡,也不过诞于尘世,充其量不过是学仙习魔者修炼的绝好辅助,堂堂耶和华上帝总还不至于觊觎这等凡物吧?”
林许夫妇与白素贞略一互换眼色。林晨风笑道:“原来如此,但不知几位大仙如何才肯放行?”
袁公没好气地道:“放行?休想!你们是否耶帝使臣,可有凭证?就算你们所言属实,若无玉帝印信,便如此与妖魔结伴,在我国属地招摇过市,休怪我等不给耶帝面子,以细作论处尔等!”
言迄,忽见一道青光迎面而来。原来是小青性子暴躁,见他态度恶劣,忍无可忍,将撑篙掷了过来。
袁公看的真切,冷笑一声,也不见如何动作,倏然化作一道白光,割裂竹篙,如劈朽木,直取小青。其捷目不及瞬,待小青有所察觉,已如待宰羔羊。
忽见一道白光掠过,绕背而上,小青倏忽化作青光一道,随之凌云直上,婉若两条升龙交缠。却是白素贞及时携小青避过袁公之击。
袁公更不迟疑,身光白影一折,紧追直上。钝钧剑锵然出鞘,嘤嘤破风之声不绝于耳。刃未加身,剑气袭人,凛凛刺骨。
白素贞往旁边一闪,凌虚静待袁公逐来,即自袖中探出柔云素练之一段,三尺来长,布气驻形,即如宝剑一般坚韧,以击袁公。
二人凌空击剑,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真气交荡汹涌,鼓起强劲旋风,席卷江水,上凌紫烟;收聚行云,下接黄泉;电闪雷鸣,崖振谷陨;神仙丧胆,鬼怪失魂。
忽见两人皆尽取攻势,探剑互刺。柔云素练陡然伸长。袁公不知底细,之前只当是剑,故不及应变,即被当胸一击。幸而练末钝且无锋,他又有罡气护体,不至殒命,却仍觉经脉紊乱,气机滞塞,痛入骨髓,不期又被那一击之力振飞,撞上峭壁,石屑纷飞,不见其人。
死寂。
忽闻一声长啸,不类人声,飞尘散尽,只见峭壁上被袁公撞出的深坑之中,一头壮硕的白猿手握钝钧,捶胸如击鼓,咆哮如雷。古代神兵在它手中,便如大猩猩挥舞的棒槌,显得分外滑稽。
小青刚从命悬一线的强烈刺激之中清醒过来,便开始损人:“呦!我道是什么了不得的神仙呢,原来是头老猿精。还口口声声疾妖如仇呢,难道跟了个神仙主子,自己便不是妖精了?”
袁公闻言暴怒,又是一声长啸,崖振谷陨,直振的小青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目眩神迷。忽见他毫无章法地挥舞钝钧,飞扑过来,霎时剑气纵横,峰崩岩裂,云覆江翻,天昏地暗,列缺霹雳。
这钝钧剑乃春秋神匠欧冶子所铸。当造此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鼓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天精下之。欧冶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出《越绝书宝剑篇》东汉袁康撰)
与一般仙剑不同,这五件神兵除湛卢最具灵性,可自控外,余皆剑气充溢,凡人亦可激发,挥之即出,无坚不摧。因此最宜佩道德高深之剑仙,既可发挥更强威力,又可约束剑气外溢,以免造成无谓破坏。否则,剑气纵横无忌,遗害无穷。
春秋越国有薛烛者,阅剑无数。王勾践闻名,乃诏以品剑。时宫藏名剑五,巨阙、钝钧皆在其中。昔王初得巨阙,赏玩之间,不意剑指御驾,立时车崩马扬。然薛烛以为非宝剑。王命人取钝钧,薛烛闻名即败。及观剑时,敛衣正冠,如迎上宾,神采飞扬,奉为至宝。足见钝钧之威。
此刻,袁公暴怒乱性,钝钧剑气再无约束,兼其功力高深,若不及时制止,只怕巫山将被夷为平地。
白素贞表情凝重,内心焦急万分,她也不忍见巫山被毁,却束手无策,只能驭练环身飞舞,布形候气,尽取守势,保护自己和小青。
她与袁公本功力相当,若非袁公大意,则绝无方才之胜。
就在钝钧剑即将刺上柔云素练的瞬间,忽见一道黑影掠过二人之间,袁公竟又倏然倒飞,撞上峭壁。旋黑影掠至他面前,影还形现,却是那玄衣少女。钝钧剑不知何时,竟已被她夺去。
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没有华丽繁复的技巧,没有撼山动岳的威势,却这般迅猛无匹!想两件仙器互攻,之间灵气交荡,何等汹涌,她却如渡虚空!想袁公扑击之势何等迅猛,她却转瞬化解反击!想钝钧剑何等锋利,剑气纵横无忌,何等绵密,她却空手入白刃,夺剑如探囊取物!
这是何等境界啊!
玄衣少女音容依旧波澜不兴,淡淡地道:“袁公,你疯了吗?巫山乃云华夫人最爱,她为之不惜下九垓而驻人间,若被你这么毁了,让我如何跟她交代?”
袁公望着她清澈深邃的双瞳,渐渐平静,毛退筋缩,复化人形。
玄衣少女乃顾谓白素贞曰:“以你的功力,远远无法自行炼就遁甲神器。善用此练,莫负那位高真上仙。你们去吧。”
白素贞心道:“莫非她已知,我这遁甲神练是蒙观音菩萨恩赐净瓶玉露,方才炼就……好高的道行!诚深不可测!她究竟是谁?”
正寻思间,玄衣少女已携袁公,飞回船上,对另两人道:“吾有二徒,二十余年前入世行侠,近日即将归山。我先带袁公向夫人请罪,然后便去接他们。夫人之托,且有劳二位了。”言迄,欲行。
白素贞见状,忙道:“上仙请留步,敢问尊姓大名。”
玄衣少女已携袁公,凌波踏歌而去,须臾目不及遥,但闻其声柔婉清朗。
辞曰:
吾本野人无名氏,无师自然工击刺。越王勾践欲强军,闻我侠名自范蠡。
随使北上奉王诏,道逢车前白须翁。自称袁公请试剑,三招败逃化白猿。
授道王前自请试,以一挡百王叹服。教军三千一岁余,辞归南林实入楚。
神匠欧冶铸剑五,吴王阖闾得其三。胜邪鱼肠及湛卢,湛卢至灵择仁主。
阖闾丧子屠民殉,神剑去之如流水。行秦过楚入王梦,楚王卧而寤得之。
春秋争霸世昏乱,王逝更无仁主附。秦灭六国终一统,始皇暴劣难为主。
漂泊江湖王者剑,终择逍遥无为客。自是无名始有名,国为姓兮剑为名。
湛曰清兮卢曰瞳,南林处子越清瞳。
相传春秋时,越有处女,不知名姓,生于深林之中,长于无人之野,不由师傅,自然工于击刺,行侠仗义,国人称善。
勾践十五年(前481年),王欲兴兵伐吴,乃召群臣商议,问于范蠡,蠡以为古之圣君,莫不习战用兵,然行阵队伍军鼓之事,吉凶决在其工。即荐南林处女于王。越王乃使使聘之,问以剑戟之术。
使者至南林,致越王之命,处女即随使北行。至山阴道中,遇一白须老翁,立于车前,问曰:“来者莫非南林处女乎?有何剑术,敢受越王之聘?愿请试之。”处女曰:“妾不敢自隐,惟公指教。”老翁即挽林内之竹,如摘腐草;竹折,末堕于地,处女即接取竹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处女即闪近之,三近,因举末击袁公。袁公忽飞上树,化为白猿,长啸一声而去。使者异之。
处女见越王,越王赐坐,问以击刺之道,处女曰:“内实精神,外示安佚,见之如好妇,夺之似猛虎,布形候气,与神俱往,捷若腾兔,追形还影,纵横往来,目不及瞬,得吾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大王不信,愿得试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攒戟以刺处女,处女连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
使教习军士,军士受其教者三千人,岁余,处女辞归南林,越王再使人请之,已不在矣,或曰:“天欲兴越亡吴,故遣神女下授剑术,以助越也。”(出载记类史书《吴越春秋》东汉赵晔撰,及小说《东周列国志》明余邵鱼撰,冯梦龙修订)
今日得见越女真容,白素贞一行无不惊喜,更得知其史册外事迹,直是匪夷所思。想欧冶铸剑,诸神帮工,天帝装碳,太一下观,湛卢为五剑之首出,因尽纳元始天尊之睛精,故能洞悉天意,自择主人,引导天机。这号称无仁主不侍,无圣君不从的王者之剑,最终竟跟随了这位神秘的传奇女子,其中又暗藏怎样的天机呢?
正感慨间,白素贞忽想起那对青年男女,料与越女为友者,也必非等闲,乃顾而欲问,却早已人船俱无。
唯见楚江流水,巫山行云,交颈天际,脉脉东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