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一片一片的压下来，在地上绽开一朵一朵的绚丽的死亡之花，桔红色的火焰吞噬着我所处小林的一切，吞噬着我的战友的生命。其实，那个林子早已不能称之为林子，所能见到的除了我眼前一节烧焦了的断枝，根本没有什么能够证明这儿曾经有生命。一卷卷的浓烟升腾着，遮住了晚上的明月，也遮住了我所想眺望的祖国方向上的一切。较远的地方是一辆早已烧得不成样子的坦克底盘，看那隐约的六个负重轮，应该是九八式吧。别管它了。从刚才的地方滚到远一些的一个弹坑里，我压在了一具死尸上面，厌恶的扭扭身子，看见我刚刚的所在笼罩在一片火海中。泥土铺天盖地的砸下，埋住了我，也埋住了我身边的战友的尸体。我钻了出来，看了一眼刚才那位同志永眠的地方，就让他这样安息吧，我实在没力，也不想再干这种事了。

尸体突然动了动，一个头钻了出来。鬼！还没等我叫出声来，那个“鬼”晃了晃头上的土，也许是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我，转过头来--原来是二排长刘桂--我舒了一口气。“妈的！躲在坑里，怎么就睡着了呢？”刘桂一边吐着口里的土，一边大声喊：“连副，这增援咋还不上来呢？咱们都上来七天了呀……”对于我这种有文化的兵，虽然已在一块生活了两年，他们仍然见外的喊着我的官职--从刚开始的排副，到现在的连副。炮火突然停了下来，根据这些天的经验，敌人的第……天知道第几次冲锋就要开始了。“准备战斗！”我扯着喉咙喊--几天的烟熏火燎，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种嘶哑的命令能让阵地上的人听到，何况他们的耳朵，应该也像我一样，早就……我探出一点头，往周围望望，远近几个人头晃动了几下，看来战士们十分自觉地做好了战斗准备。

刘桂也端起了九五，在身边的沙里摸了摸，翻出了两颗反坦克手雷--天哪，都2005年了，谁还会用这种老古董啊！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啊--我们连的反坦克导弹，反坦克火箭筒，早就用得精光。远处的烟雾中，隐隐有些个人影儿，还有坦克履带的“嘎嘎”的恐怖的声响。再近些，我终于看清了：四辆坦克，m60，二三百人。“一碟小菜！”刘桂在身旁吐了一口吐沫，几乎是扯着喉咙喊，不知是为了安慰别人，还只是为了说服自己。近了，再近了，已经七十米了，我甚至看清了那钢盔下和我一样的黄色的脸，和那脸上的眼中透露出的恐惧。该没有活人了吧，也许他们在想，也许他们上几次也是这样想的。突然，一声枪响，接着是稀落的爆豆声，再接着，不知我的阵地哪儿响起了机枪的声音--机枪早该坏了啊！但似乎眼前的敌人更要紧吧，枪口对准敌人的方向，扣动扳机，嗒嗒嗒，枪栓欢快的叫着，枪口喷动着火舌。没有通讯员，没有交通壕，没有电话线，没有步话机……我这个连的指挥者，根本就不需要再去考虑怎么指挥，一切都靠战士们的自觉了。坦克的机枪喷吐的火舌，在我的头顶卷过，根本就不需要再隐蔽了，被打死的人是幸福的，他们不再需要考虑什么了……

左边一个人影闪出，向一辆坦克飞去，突然在坦克前消失了，然后是一声巨响，那辆m60腾起了粗大的浓烟。我早已麻木，换了一个弹夹，仍然三发点射，夜色里的灰影在我的瞄准环里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枪管欢快的跳跃着，我的心也在欢快的唱着歌……

又一次，敌人嚎叫着退回了浓烟后……

根本没有统计伤亡的念头，我瘫倒在弹坑里，那种战斗后的精疲力尽，快要把我压垮。四天了吧，四天来，我只喝过三口水，两块压缩饼干。“还活着呢？”刘桂居然还有心情叨唠。“下次，如果还有下次的话……”我看看祖国的方向：“该轮到我们了吧。”我实在不能相信我声音里的平静，那是那个热爱生命的我么？连长第四天就死了，是带领部队冲锋时--那可恶的教条，领导我们一窝蜂的，几乎是直起身子，向着敌人的阵地冲锋。然后连长就倒下了--一个枪子从脸侧进，另一头出。然后是一排长，我刚喊完“注意隐蔽！”就看见他晃了两下，趴在了地上……

后来，美国飞机参战了，精确制导的火力几乎摧毁了我们的所有重装备。我们被迫转入防守，上面的命令是待援。台军的队列里居然出现了m1a1,几乎耗尽了我们的所有的先进的反坦克武器。“雷神”的火力只能以恐怖来形容，三排长就在那铺天盖地的火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王老--我们的炊事员--四天都没看到影子，据我们连的通讯员说，半路上看见了半截烧焦了的扁担。而通讯员也在一次我命令他去营部报告时，消失在烟雾后，再也没有回来。王政委吊着一只被绷带紧紧缠着的手，逃向了后方，除我之外剩下的唯一的指挥员--刘桂--向他端起了枪，却被那时仍存有一丝仁慈的我压下了枪口……

“真后悔当时没有崩了他。”我狠狠的爆出一句。

“什么？”刘桂凑过来。

……

两个小时，居然连着两个小时都没有炮击。我和老刘面面相睽--经过这一次战争，他终于容纳了我，“叫我老刘吧。”他说--一定有什么阴谋。可是，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老刘扯扯我，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个身影从阵地后边跑上来。扑到某一个弹坑里，然后向我这儿跑来，坐在我的弹坑地喘着粗气的报告：“停火了……停火了……还有……还有八……七分钟就停火。”“什么！停火!”老刘扯着他的衣领，大声的吼着：“我们才离开海滩二十公里不到，台湾还没有收复，你叫我们停火！”我在一旁呆立着，耳中回荡着老刘的咆哮，心中却想：难道补给线真的断了吗，难道登陆作战真的这么难吗……

老刘还在旁边吼着：“我们是三十八军，我们是不会输的，三十八军是不会输的……”

对面几公里外传来一片欢呼声，我的战士们陆陆续续来到了我的面前。“住嘴，”我突然对老刘吼道，他愕然的看着我，这文绉绉的连副居然有发脾气的时候：“服从命令！”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对这些战斗了四天只吃了几块饼干的同志们说些什么--他们有的头上缠着绷带，有的胳膊挂在胸前，唯一相同的事，是他们手中仍然握着枪--难道告诉他们说，我们输了。他们一定都知道。仗打到这份上，还有谁会不明白呢？可是没人去捅破这张纸，他们都不敢。那就由我来吧！

“我们输了……”我说。

一个哭声响起，接着第二个……哭吧，哭吧，小伙子们，哭完了后，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干呢。

“命令呢？”我转向通讯员，他的眼中也带着泪花。“凌晨5：00，也就是现在，实现全线停火，部队向滩头集中。”

已经凌晨了吗？那我们呆在这该死的地方已经五天了。“把部队集中起来。”我下命令。输了，我们就得认了。我看看天上那块要消散的黑烟，在这个岛上已经八天了，前三天进攻，后五天死守，好像我们亏了些。该死，现在还有心情开自己的玩笑……

“全在这儿了……”一个声音把我惊醒。我扫视了一下周围，只有十一个了，除了我和刘桂，全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我和刘桂居然没有受伤，真是奇迹。我默然，我悲哀，活着的，居然连一打都不到。

“走吧……”这是我下的第三个命令……

我站在一艘货轮的甲板上，远眺着逐渐接近的湛江港。港口当然不会有彩旗，不会有欢迎的人群。我手下的兵们窝在船舱里，五十六个--我现在已经是三十八军一一二师三团二营的营长了，营部被一轮炮火覆盖，好像一个都没出来--一个营啊，齐装满员的营啊！四百多号人，就剩这么多。“该死的美国佬!”老刘来到我旁边，说。他双眼通红。我也一样吧，我想。烈日当空，我的心却冰凉。

天知道回去后等着我们的是什么，我们也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啊！二十万人，对付一个小岛，吹了那么多年，又灰溜溜的回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没人知道。所有的重装备，其实不止重装备，除了我们手中的那支枪，什么都丢在海峡对面了。可耻啊！

那一天，是七月二十一日……

终于到了，那些日子我朝思暮想的祖国的土地，而现在，我又害怕踏上她了。失败的痛苦，折磨着我，也折磨着每一个人。然而船仍然进港了。果然，码头上静悄悄的，只有军里的几个领导，那年开全体大会是我见过里面的几个。战士们都集中到甲板上，准备下船。一点声音也没有，每个人都沉默着。码头远点的地方，停着一溜卡车--没有车篷--我从来没有这样怀念过那些雨布，它们可以帮我遮住视线，不至于要我立刻面对我想要逃避的一切。现在，我居然有点痛恨上级领导了--即使四天没得到一粒米，我都没有埋怨过。

我带着我的营，分别上了三辆卡车--车有的是，我们营可以分到十辆。我缩在一个角落里，尽可能的蜷成一团--能让祖国的人民少看到我一点，似乎我的罪孽就少了一些。但是，我又想，同志们都看着我呀。于是，我又站了起来。“全体起立！”我说。破衣烂衫，面色灰黄的兵，扫了我几眼，终于摇晃着站了起来--能站起来的就是好战士呀，跌倒了又怕什么！

卡车开出了港口，居然向着市区开去。天哪，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我脑中一片混乱--迎接我们的会是什么？鸡蛋，番茄，还是石头？算了，我早就该麻木。兵们站在我身后，没有任何反应，脸也依然那样灰黄。终于进入市区了，路边人们的眼光，仍然是那种信任，但总觉着有了一丝隔阂，似乎还有些许的冷漠--算了，我们本来就不该得到些什么，就让我们在沉默中回到军营吧……

路边，一块红布闪过--因为车开得很慢，我清楚地看见了上面写的字--“你们仍然是最可爱的人！”我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抽涕，然后又多了几声。“不许哭！”我喊道：“仗打输了，我们的军队没有输！”几个战士忙用手擦了擦眼泪，看着我。“来，唱首歌。”我说，我实在忍受不了沉默了：“向前向前向前……”稀稀落落的几声附和。“唱！”我又喊：“大声唱！”渐渐的，整支车队都响起了歌声。路边的目光先是有些许的愕然，之后是欣喜，几个人在路边，向着我们的车队唱起了歌，唱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即使不会唱的，也在那哼哼的和。那时我想，我们的军队是不该输的……

回到营房的那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写政治报告，写战斗总结……偶尔有空，到那空旷的营房里一转，我就急急的会到办公桌边--如果不用工作来缓解压力，我真怕我会疯掉。半个月的往事，又历历在目：

七月十三日，我们登上运输舰，连长还和我开玩笑，说看谁先把红旗插上总统府顶。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我还问他，为什么我们不是第一波登陆，而作为支援？我们可是精锐的三十八军呀。他说，也许是为了突破用吧，拿我们去和岸防部队拼，太浪费了。那时我还在嘟囔不能第一个登上台湾岛呢。

当天，我们就到了海峡对岸，登陆部队早已把海滩的防线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我们源源不断的登陆，那时还想着登陆是那样的轻松。之后一小时的休息，重装备的集中，我们就投入了战斗。那哪里是什么战斗啊！我们往前走，看见那个地方不顺眼，呼叫炮火，二十秒不到，炮弹就铺天盖地的落下来，等我们过去时，那儿不会再剩下些什么--唯一有些麻烦的，就是那些狙击手……

七月十七日，我们部队的头上飞过了f-15，接着，我们呼叫的炮火支援，就再没有前几天那么密集了，到连长牺牲的那次冲锋，炮火已经零落。美国人的飞机，嘶吼着贴着我的钢盔飞过，把死亡撒播在我们的队列里。同一天，我们就转入了防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