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快黑了,你们快走吧,我不碍事。”
李伯木的父亲李山东抵着脚根,催孩子们赶紧回赤北空山照顾亲家母赵桂芝去。这老爷子前几天遛弯的时候,一个年轻人骑着电瓶车就像骑着一条黑狗。狗怎么习惯人骑在它的背上呢?就愤怒的窜上了人行道,把老爷子撞翻在地。李山东真不经撞,一撞就是四仰八叉倒在路的中央直叫唤,后脑勺还冒红水。小伙子一打滚爬起来,没回头去看他的车,而是跑上来扶老爷子起来,眼里噙着泪水。不知他是为自己的伤痛流泪呢还是看着老爷子站不起来给吓哭了,他赶紧抹**眼泪,陪老爷子去医院缝合伤口。一路围观的人数不胜数,七嘴八舌,棱镜门监听器是这样说的:“撞死了赔一次,要死不活赔一生。这个年轻人完蛋了,要为这个老家伙打一辈子工。”
小伙子全当什么也没听见,推着老爷子在医院里看完外科看内科,看完骨科看脑科,科科都要拜访,几个回合下来,小伙子没累倒,倒把老爷子转懵了,整得老爷子没了底气——难道是自己得了绝症?细心的医生要给老爷子彻头彻尾的检查,来个360度拍片,转弯抹角的问这问那,希望老爷子说出头发丝骨折了,最好是摔断了筋,要手术。当医生问老爷子要进口药呢还是要国产药医治的时候,老爷子瞪起他那双二筒反问医生:“进口的好呢还是国产的可靠?”
主治医生姓白。白医生穿着白白的鞋子,白白的裤子,白白的衣服,白白的帽子,白白的口罩,白白的东西遮住了他那有白有黑的身体。只有那两只眼睛显得格外的黑亮,就像两根内壁乌漆墨黑的烟囱,一直伸向远方,浑浊得看不到底。突然,白医生从他那白白地口罩后面冒出一句非常温柔的话:“当然是进口的好。”
“我要进口的大夫给我瞧伤。”老爷子随口而出。
白医生没搭理老爷子的无理要求,摸着手里的活慢秋秋的。可老爷子见白医生一身惨白,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就一皱眉头,手一顶身下的躺椅,坐直了身子。或许是用力过猛,或许是气冲丹田,后脑勺的伤口又冒出鲜红的血,顺着脖子流进了背心,就像灌进了开水,老爷子更坐不住了,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傻愣愣的身体直发抖,对着白医生像炒玉米花一样,呯呯碰碰地说:“缝他妈一个伤口,比在娘肚子里取一个孩子还要费劲,我看你们不是在瞧病,是在消磨时间,混日子,是在浪费人民的资源。不该折腾的你们瞎折腾,该折腾的你们折腾不出个所以然,折腾出长长地队伍在那里受煎熬是什么意思,说明你们医院生意兴隆呢还是手艺高超?”
白医生转过脸,想必是红红的,没想到,白医生转过来的脸比他的白衣服还白,一点表情都没有,跟死人的脸一样,卡白(雪白)。白医生拿起针线要给老爷子缝伤口,嘴里还剩一点点暖气,便有气无力地说:“大爷,我们也是对您负责任,万一一觉睡醒来,您这儿不对那儿不对,还说我们做医生的打马虎眼,给您老人家做全方位检查是必要的。”
老爷子脾气倔强,死活不要白医生给他缝合伤口了,他说:“缝他妈个仙人板板!我看不缝这伤口到底死不死人。”
老爷子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
白医生举着针线看了看他,吓唬道:
“年纪大了伤口不缝难愈合,要得破伤风,还要弄些药,-----。”
白医生的话还没说完,老爷子已经气冲冲地走到门口,像忘记什么东西似的站在那里,回过头,看了看白医生漂亮的工作室,像在寻找救死扶伤的牌匾。白医生自认为老爷子回心转意想通了,脸上浮出一丝职业的冷笑。老爷子却不冷不热地对他的脸说:“我一生划破的伤口比你的岁数还多,今天居然被你给整懵了,在过去,消个毒,三下五去二就缝上,早下地**活去了,现在,人人都以为自己是个东西,生命金贵,只要有一点小伤小痛,跟那啥似------。”
老爷子还没说完,就砰的一声关上门,震得整座医院一阵晃动,走出了医院,把可爱的白医生关在了那间小屋子里,他却四平八稳的站着,举在手里的针线要去缝补门和门框之间那条缝隙。
小伙子跟着老爷子出了医院大门,就像跟在爷爷后面扯皮要东西的孩童。老爷子在前走得快,小伙子在后跟得紧,老爷子越走的快,小伙子就快跑步绕到了老子的前面,挡住了去路。老爷子难过的看着小伙子,那双眼里射出炙热的泪光,全是委屈。小伙子的眼睛正好与老爷子的眼睛碰在一起。姜还是老的辣。老法眼灼伤了小伙子惭愧的心。小伙子抱歉的低下了头,轻声对老爷子说:“大爷,您不包扎包扎会得破伤风的,您还是回去缝针。”
小伙子拉着老爷子的手,要送他回工作室去找白医生赔礼道歉。而崛强的老爷子死活不同意,就火冒三丈的对小伙子说:“你也欺负我?四个小时就这个口口都缝不上,整啥子嘛?要死早就死了!”
老爷子说完,就顺着院墙根朝红绿灯走去。小伙子注视着老爷子在夕阳下渐渐走远,走过红绿灯朝右转,老爷子的背影就该消失了,可是,老爷子走过红绿灯就停住了脚步,掉头朝小伙子望了望,小伙子杵在原地没动,老爷子犹豫了一阵子,又朝小伙子大步走回来,小伙子看着老爷子心里直嘀咕。
我在监听器里找到了小伙子当时的想法,如下:
“大爷是不是清醒了?难道要回来找我的麻烦?“
棱镜门监听器悄悄地对小伙子说:
“他要是问你要天大的赔偿咋办?你赶紧跑,就像我们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一样,挣的一片狼藉就跑。““跑?逃跑?狗才逃跑!“
小伙子心里这样想着,脚却没移动半步,没有逃跑的迹象,脚步反而朝老爷子走来的方向不由自主的迈进,老爷子眨眼就来到小伙子面前,笑了笑。老家伙问小家伙:“花了你多少钱?”
然后,老家伙就歪着脖子往小家伙的衣兜里看。
小家伙紧张兮兮地说:
“大爷,只要您身体没事,花钱是应该的。”
老爷子在小伙子面前又站立了好一阵子,一直没有说话,小伙子也一声不响的陪着老爷子站在医院门口。突然,老爷子在上衣兜里摸出一把钱,就往小伙子手里塞,小伙子弯着腰挣扎着往后退,拒绝一个老人的善良,而老爷子一只手搭在小伙子的肩上,一只手抓住小伙子的手,使劲一拉,小伙子站直了,脸红得像个苹果,满是惊奇。老家伙的看着小家伙严肃地说:“我也有过年轻。我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恨,你是无意间撞到我,我是路过赶巧碰上你,你是车撞到了人,我是人撞到了车,谁撞谁不要紧,关键是你没让我寒心。小伙子,这医药费不能让你掏。我都这把年纪的人了,死就死了,不会拉你这么个年轻人下水垫背。苍天不允许。”
棱镜门监听器在老爷子耳根悄悄私语了一句:
“傻戳戳的,别人以此整发财,你倒好,自己还巴(赔)一坨钱。老傻B。“老爷子抬头望了望太阳,转移了小伙子的视线,就把钱塞进小伙子的上衣口袋里。突然,老爷子大叫一声,看着远方,结结巴巴地说:“你--的--车--子--呢?”
老爷子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正好碰到伤口,他就咬牙切齿地说:“棱镜门监听器,我现在不跟你说,等我帮小伙子找到车子回来,才来教育你你做人。年轻人,赶紧去找车呀。”
老爷子拉着小伙子的手,往事发处走去。若水河路全厂1.5公里,老爷子和小伙子从2008年7月中旬,一直找到2013年9月下旬,也就是锚铁写完这个事,电瓶车的下落仍然不明。有人说是警察收走了,有人说是人贩子拐跑了,还有人说是棱镜门借去巡逻了,总之,电瓶车没有了。老爷子站在客厅中间一动不动,好像在生谁的闷气。他对着门口的儿子李伯木和儿媳妇金夏大声地说:“太阳都快落山了,你们赶紧回赤北空山去,我留在家不碍事。”
老爷子说完,就在沙发中间坐定。金夏不想老爷子一个人留在家里,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金夏走到老爷子的身边,看着父亲头上的伤口,说:“爹,您的伤没有好,我们暂且不回去,上面娘有哥哥姐姐照看。”
老爷子听到这番话,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火冒万丈。他恨恨地给自己的大腿一巴掌,猛地站起来。冲他们大声吼起来:“你们啊你们,真不知道好歹。现在上面的老人需要你们照顾,你们却围着一个能吃能喝能走的人穷操心,拿你们真没办法。赶紧回赤北空山去啊!你娘还有多少时间让你们回报?你们还有几次为她端茶送水?哥哥姐姐对母亲的爱不等于你们对母亲的爱,孝敬错过后,是永远无法弥补和挽救的,要想不留遗憾,就只有趁早孝敬你们的母亲,趁早啊孩子们。”
老爷子噙着泪水,指手画脚的对他们继续吼道:
“你母亲正需要你们照顾,你们却因为我碰了这么个口口就顾虑不前,不回去看她,你们真会小题大做,你们让一个老人寒心的同时,紧跟着让另外一个老人惭愧,你们是何等的残酷,让病痛雪上加霜嘛,让好人无地自容嘛。你们这两个顽固派,真不是个东西。你们还不给我滚,快回赤北空山去啊。“老爷子瞪着儿子儿媳,怒气冲天地说:“如果都像你们这么想:上面母亲有哥哥姐姐照顾,下面父亲有弟弟妹妹看管,如果这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像你们这样推来推去,把老人当足球一样踢来踢去,撂在一边不理不睬,都不回去照顾她,请你们告诉我,你娘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老爷子失望的坐回沙发上,用衣襟沾**眼泪,然后把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低垂着头,在哪里长吁短叹。那么,老爷子为什么这么激动?莫非是这个世上最受伤害之人?
这还得从他的儿子们说起。李东山养了四个儿子,三个在外打工,一年到头不得给他打一次电话,更不会寄一分钱,如同养了三个熟悉的陌生人。三个陌生人想着家里有大哥大嫂照顾老人的起居,在家不会吃不饱穿不暖,衣食无忧。可老人心里难受:同样是他养的儿子,同样是他娶回来的儿媳妇,为啥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都是李伯木和金夏围着他转?他们不回来看他该给他寄一份慰问金问候一下吧,钱不寄也莫关系,该给他隔三差五打一个电话叫他一声爹吧,统统都没有。他们做人的差劲,使老爷子感到毛骨悚然,他们一走几十载音讯全无,让老爷子觉得生不如死;逢年过节,看到邻居的孩子千里迢迢赶回来团聚,老爷子只有背对着热闹的节气饮泣痛吟:“狼心狗肺的东西。”
其实,人老不拍贫穷,最怕孤独。孩子们的陪伴才是老年人孤独症的最好安慰药。如果,做儿女的只为了自己的家,为了自己的幸福,冷淡养育一生的父母,活着见不到,死了不能见,对于养育我们的父母来说,那是何等的残酷。在赤北空山,大多数父母不在乎儿女有多少钱,有多大的本事,给他们买多少礼物,他们只希望儿女在适当的时候抽出一点点时间,陪他们说说话,哪怕是吃一顿饭,他们就心满意足了。然而,今天的儿女们一旦结完婚,或者还没有结婚,离开赤北空山就没了一个音讯,把老人抛到九霄云外置于脑后不闻不理,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具体表现嘛?老爷子看不惯这种行为,憋不住这口恶气,要对不道德的人加以呵斥,把老人像乒乓球式传来传去他深恶痛恨。其实,老人并没有要缠住儿女不放,托坠儿女不松手,挡在儿女前进的道路上不依不饶。他们只想儿女一声问候,一次探望,心里有他们。他们不要目空无人视而不见,把活人当死人对待老人们受不了。如今的赤北空山,儿女养大就飞向蓝天,老人独守巢穴,这个过程要世世代代重复?越来越厉害,越来越靠前,老人孤独的时间越来越多,赤北空山人居然没感觉到危机即将降临。
金夏看着怒气冲天的公公,勾起了她对父亲的无限回忆。她想到父亲的惨死,母亲的病痛,眼泪像将军山的瀑布哗哗往外流。老爷子用悲切的、后悔似的声音对她说:“你娘辛苦一辈子,多不容易啊,赶紧回去吧。”
“爹,您明天跟我们一起去赤北空山。母亲要是知道您受了伤,我把您一个人丢在家里,她肯定会骂我,说不定要把我撵回来。您要是去了,母亲一定会开心,您和我们一起回去。”
此刻,金春真想抱着眼前的公公大哭一场,把母亲受的苦,遭的罪,统统说给他听。老人无奈的转过身,看了看儿子李伯木,又摇了摇头,又看了看伤心欲绝的儿媳妇金夏,无可奈何的说:“要不跟着你们去,我就只有拿个破碗碗到红军广场墙根下坐着要饭了。也好,我们一起去孝敬她。”
老爷站起来,走到门口,耐不住性子似的转过身,把眼睛眯成两道缝,里面是动荡不安的黑洞洞的人性深渊,沸腾着一种永不可抑止的激动,迸发出愤怒的火光。老爷子双手垂直,奇怪地颤抖着,好像要挣脱他那衰弱的、饱受苦难和岁月摧残的身体。他冲李伯木夫妇大声说道:“我们这就走吧,在孝敬面前不要迟到。”
当晚,他们就赶到了赤北空山,赵桂芝,秦氏,李山东,三位古董似的老人围坐在沙发上,说着他们那个时代的话,讲着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情世故。他们开心,新时期的年轻人永远体会不到那种幸福和快乐,他们心中的友谊,才是真正的天长地久。
第69章80后
赵桂芝的病固然是一天一天在加重。月头见孩子们回来,她的病痛减轻很多,月末孩子们离去,病痛悄悄侵入伤口,像一只番茄越长越大,在孩子们一来一去的时间里,病痛把赵桂芝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宛如骷髅。明天是八月一号,该金国安回来照顾母亲,当年张英卖血送他读书也正是这个月份,可是金国安没有回来,田芝花和金齐山提前回来了。赵桂芝看见孙子就忘了病痛,把金国安忘在了脑后,他回不回来都无所谓了,孙子是医治奶奶伤痛的镇痛剂,麻醉药。赵桂芝拉着金齐山的手,摸着他的头,一个劲儿的笑,金齐山望着她枯瘦而苍白的脸?*厮担骸澳棠蹋职忠砑柑旎乩矗欢ɑ峄乩吹摹N蚁日展四柑炜刹豢梢裕俊?br/
“花木兰替爹从军,孙儿替爹照顾母亲,军队接受了花木兰,我为什么不接受我孙儿呢?来来来,先坐下来让我细细看看。”
赵桂芝一边开心的说,一边把金齐山拉到椅子上坐稳。
土地勤劳庄稼人就丰收,父母忠厚子女必定贤达。也就是说,金齐山虽然出生在大城市,长在大城市,授一流的教育,但是,他的血液里还流淌着赤北空山人的骨气,说得直白点,金齐山没有完全被城市化,没有彻底净化成一只羽毛时尚,行为低劣的烂鸟,而是一个船箭即将分离的矛盾体。这个矛盾体由于授赤北空操纵,对他的飞行轨迹作了调整,他本人也敬畏这片土地,所以,他不但进入了正确的轨道,而且还与地面保持联系,也就是人们说的:他是一个接地气的现代产品!金齐山像大伯金建国一样,把奶奶的衣服,床单,鞋子,裤子,洗得****净净,翻晒铺草,升柴火给奶奶煮药,给奶奶喂药,给奶奶喂饭,给奶奶倒痰盂,他的细心和耐心足以证明他受过良好教育,不愧为一个大都市的知识青年——80后。
一天中午,金齐山偷偷来到后山,就像在庙里跪拜菩萨一样跪拜在爷爷的坟前,然后靠在坟头石上,就像坐在爷爷怀里听故事那样,眨巴着眼睛,望着天空,宛如望着老人的脸,一动不动。乍看他是在聆听故事,仔细一看他是在等爷爷回答他的问题,来证实父亲给他讲的事是不是故事,而是事实。金齐山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静静地想着,眼眶里不知不觉泌满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流淌。我在监听器里找到了金国安在儿子脑海里画的一幅画:“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刚从冰冷的水里捞起,一群可怜的孩子趴在他湿漉漉的尸体上痛哭,一个大肚子女人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头,嘴唇紧紧地贴在他的额头上,泣不成声。三三两两的村民跑过来扒开他们,把尸体抬回直角三角形的院子里。这时候,有一个秃顶男人站在台阶上,对着村民一阵狂吼,不允许他们靠近这个有问题的尸体,大肚子女人撕下铺盖面(被套),在一群孩子的帮助下,把尸体裹起来,放在一块门板上,孩子们跪成一排,大肚子女人对着尸体哽咽的说了一些话,第二天一早,她走在前,孩子们抬着门板上的尸体走在后,把铺盖面裹着的尸体放进土坑里(软埋,没有棺材)。大肚子女人指挥大孩子们搬石头,搬不动石头的孩子用手往尸体上捧土,草草地掩埋了他!然后,大肚子女人走在后,孩子们走在前,大家哭哭滴滴地回到直角三角形院子里。”
突然,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入金齐山的耳朵里,像是从乌云里传出下来的一样,先是模模糊糊,后来越来越清晰:“孙儿呀,你自寻烦恼了吧?你生活在中国最好的城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家庭中,你来这里**什么呢?你来听我讲什么故事?为什么要来验证你爹的故事?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嘛。孙儿呀,你究竟想要什么?你们这一代人不该沉溺于过去的悲痛中,应该扎进现实的社会里,担起该担当的责任,用所有的力量团结一切人,消除贫穷,化解矛盾,永远不要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