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熙和陵洵认识这么多年,他的每一个眼神所为何意,他都能如数家珍,这样是高兴了,这样是生气,眼睛微眯是要打人,懒洋洋地抿着嘴是餍足……偏生是此时这般故作无所谓的笑,才是真的在意。
“也是,咱们风爷是什么人,那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袁熙勾了勾唇角,吊儿郎当地长臂一伸,揽住陵洵的脖子,“走走走,先陪我喝两杯酒。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你无意结亲,但这次和我小妹的婚事,务必要先答应下来……”
自贪狼入主中原,贪狼王便迫不及待将都城内迁,定都洛阳。不到三年时间,如今的洛阳城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不仅受贪狼族风俗影响,市面上出现了长脚的胡桌胡凳和西域的瓜果面点,阵术也是大行其道。那些曾被大夏严厉封禁的阵法书籍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阵法书院遍地开花,甚至还有些附了阵术的小玩意,和寻常杂物货品一样被拿出来贩卖。
不得不说,作为新的都城,洛阳是有着烈火烹油般的繁华和热闹,然而今天却很反常。从早上开始,全城戒严,路上一个行人都不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九重宫门封禁,数千玄铁重甲兵持刀守卫,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肃杀和压抑。
洛阳为大夏副都,城内一切建制比照京中,宫殿规模毫不逊色。京城被一把大火烧光之后,秦超曾有意带着小皇帝逃到洛阳安顿,可惜洛阳与京城离得太近,唯恐被陈冰追来,这才舍近求远,逃到了南阳侯的封地。因而贪狼王族一入洛阳,便入住洛阳皇宫,享用起大夏皇帝的雕梁画栋。
此时皇帝寝宫内,贪狼王面如灰纸地歪在床榻上,出气多进气少,已显露出沉沉死气。室内宫人婢女被尽数遣退,只有一个人坐在榻边,神色平静,面对一个生命的凋落竟毫无触动…
“孽子……”贪狼王死死盯着守在他身边的这个儿子,浑浊的眼瞳却不可抑制地散开,连最后一点怨恨和阴郁都盛放不住。“孽子!!”
“父王一生劳苦,如今贪狼王廷已占据大夏半壁江山,您也可以瞑目了。”
“孽……孽子!!”贪狼王的声音沙哑如破风箱拉动,扭曲的脸庞表明此时他正在声嘶力竭地怒吼,然而所发出的声音却微弱如蚊蝇。他眼中布满血丝,忽然伸出手向儿子的颈间抓去,却因这最后一挣,耗尽了所剩不多的活气,手悬在半空乱抓两下便垂下去,终于彻底歪过头不动了。
穆九对着贪狼王的尸体静坐良久,这个给了他一半血液的人,却从未将他当做儿子,甚至从未当做人,如今死在了他的手里。
他缓缓站起来,推开紧闭的宫门,外面正在下雪。
“王上已归长生天。”他向跪在殿外的贵族和大臣宣布,瘦高的身形挡住室内的灯火,阴影投在铺着薄雪的石板砖地面上,似那不容置疑的至高权柄,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没有人敢说话,这些曾将他比作猪狗牲畜的王公贵族只是两股战战地将头匐得更低。
跪在最前面的国师高声唱道:“从今天开始,您就是我们新的王,王上万岁!”其他人也立刻跟着山呼附和。
“发丧吧。”穆九只是淡淡地吩咐。
丧钟敲响,传遍整个洛阳城,昭示着新的权力更迭。在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杀局中,他终究是胜利了,成为活着的那一个。
然而,也仅仅是活着了。
“殿下……”
谨言在书房里找到穆九时,穆九正在看一副画像,谨言知道那是谁的画像,因而更加提心吊胆。自从三年前,他知道这从小服侍的穆家主人,真正身份居然是贪狼的王子,便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了。他从小就跟在穆九身边伺候,可谓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他知道主人一直在暗中谋划什么,然而居然一直没有察觉到主人的另一层身份。
这不是太可怕了么,连最贴身的人都能瞒得滴水不漏,让人毫无所觉,每次想到这里,谨言便不由倒吸凉气,甚至不敢再以正眼看他的主人,尽管主人还是像以前一样温和,但他越是这样,谨言心里越是发怵。
“嗯。”穆九的目光没有从画像上收回,只是应了一声。“什么事?”
“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又来给您送羹汤了。”
穆九终于抬起头,有那么一瞬,谨言觉得自己后脊梁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浑身冷嗖嗖的。
“让她进来吧。”
谨言如蒙大赦地退出去回话了,不多时,便有一个美貌妇人提着食盒走进来,她虽然做贪狼族的打扮,可是五官和身材完全和高大的贪狼人不同,杏眼柳眉,骨骼小巧,与夏人无异。
“小九又在用功啊,当心累坏了身体,快吃点羹补一补。”妇人对着穆九笑,温柔的目光似乎能从眸子里溢出来,一如那晚在漆器村里,身为惠娘的她,也是这样带着讨好意味地给他端来羹汤。
穆九闭了闭眼,终于接过她手中的羹汤,“多谢母妃。”
这是从小到大,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仅有的一点温暖,也仅仅是三岁到五岁的那两年。因为母妃从小对他抱以厚望,他三岁开始认字,不仅要学夏人和贪狼的语言文化,更是熟读各类阵法典籍,因为课业繁重,他便夜夜苦读。
那个时候母妃便像现在这般,每晚都会来给他送羹汤喝,考察他课业进度,直到五岁之后,他依然没有显露出半分阵术潜能,噩梦也就开始了。
穆九有时候很羡慕他母妃,她疯了,却只保留下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只将那些化了脓的疮疤兜头盖脸留给他一个人。
妇人喜滋滋地看着穆九,见他一勺一勺将那汤羹喝**净,才有些痴傻地笑起来,伸手想去摸穆九的头,却被躲开。她的手僵在半空,嘟起嘴,似是有些委屈。
“羹汤已经喝完,母妃也该休息了。”穆九的语气很疏淡,唤宫女进来伺候王妃离开。
可是妇人却在起身时忽然看到了穆九?*系幕瘢偷卣龃笱郏溃弧澳锬铩比缓笸蝗环⑵鹂窭矗蹩袄床蠓鏊墓蚰腔衿巳ィ罂糯罂诺睦嶂榇友壑泄雎洹!澳锬铮桥敬砹耍桥敬砹税∧锬铩桥竞α四α四呐?br/
第112章
贪狼王病逝,其三子即位,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从江的那一头飞到江的这一头。似乎是打定主意要作对,趁着人家国丧时,向来避女色如避蛇蝎的陵少将军竟然要娶亲了,而且还是娶袁公的小女儿,并声称要大办三天流水席,长江南岸挂满十里红灯。
正赶上过年,再加上这一喜一丧两件大事,荆州百姓可算是有了谈资,尤其是衡芜城内,街头的茶馆酒肆里几乎处处可见人们三两成堆地讨论。什么陵少将军与袁家小姐乃佳偶天成啊,什么陵少将军掷千金购置聘礼啊。还有从北面逃过江的夏人向大家讲述见闻,说那贪狼族的三王子生着三头九臂,乃魔龙托生,会呼风唤雨,也只有陵少将军武神转世,可以勉强镇得住。
陵洵和袁熙站在江边栈道上,向着烟雾飘渺的对岸望去,为了彰显陵家与袁家如今在大夏举足轻重的地位,接亲当日,新娘不乘喜轿,而是乘喜船逆江而上,沿途经过三十多个郡县,每到一地都有迎亲队伍吹鼓奏乐,直到衡芜码头。因婚期还有不到两个月,如今这江畔各处码头已经锣鼓喧天地布置起来了。
“袁老二,你这可是坑了你妹子啊。现在九州皆知她要嫁我,你说这事以后可怎么办?那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子。”陵洵盯着两个小水兵挂灯笼,江畔风大,两个毛头小子挂了半天也没挂上,一会儿我背你一会儿你踩我,搞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去拿梯子。
袁熙笑得像个奸商:“放心,我妹子早就有了心上人,两人情投意合,只是我父亲拦着,这一回正好生米做成熟饭,日后我那妹子恐怕要将你当恩公了。”
陵洵倒是来了兴致,“听说袁公极疼爱幼女,既然是她有了心上人,怎么还要把她许配给我?”
袁熙这回倒是收敛了笑容,眼中现出冷色,“她所心悦之人,正是子规。”
陵洵起初还愣了一下,心说子规又是哪个,直到袁熙提示,子规是徐光的字,他才想起袁熙身边的那个心腹大将。当日袁熙被异母哥哥所害,困于大水之中,只有这徐光不顾一切去寻他,的确对袁熙忠心不二。听说自从袁向在江东站稳脚跟,向朝廷请封扬州刺使,徐光便接任水军都督之职。以徐光如今在江东的地位,娶袁公之女,也不算是亏待了袁小姐。
那么袁公为何要阻拦这门婚事?
陵洵再看袁熙,心中顿时了然。只怕是如今袁子进在江东势大,遭了他父亲的忌惮了。
他也不再深问,如今大江两岸都有结界守护,那看似无物的江水上空,却泾渭分明地反射着不同颜色的天光,陵洵目光在那结界光壁上略扫而过,“大婚当日,便是起兵之时,你家小妹的安危我恐怕顾不上,你可有派人手?”
袁熙道:“放心,这些就不用你劳神,你倒是有没有想出方法,破开对面那守护阵而不被察觉?毕竟我们使出这么一招‘暗度陈仓’,若是刚渡江就暴露,就白忙活了。”
陵洵唇角勾起,“那阵法可是贪狼三王子亲自布下的,你说放眼九州,还有谁能动了他的阵术而不被察觉?”
袁熙心里一紧,猛地回头看陵洵:“你说什么?那结界是穆……是那人亲自所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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