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非明迅速瞟了眼桌上地图,仿佛早知道出处,眉心都未有微动。笑道:“刚在殿外隐约听到苏兄几位的对话,既要来我府上,择日不如撞日就择今晚如何?今夜正巧是月圆之夜,我本与父亲相约把酒赏月,只是两人形影孤单,人多倒更热闹些。”
池羽好热闹听这提议一阵点头赞成,影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都在等着我做决定。我埋头细细琢磨这两幅地图,指望能在其中找出略微的差异,果真发现一处古村周遭的河流似有不同。
“东道主相邀没拒绝之理,时候正好,赶到你府上还能讨到顿佳肴。”我话里含笑说着,目光始终都没移开地图一处。
纪非明何等的眼尖,微打量就看出我的疑惑,卷起他父亲的画卷,笑道:“与其你干瞪眼琢磨,不如早点跟我回府找我父亲,这图既是他亲笔所画,当中关节他必是清楚。”
卷起父亲留下的古图,我浅笑开口:“你的话在理,就怕老爷子到时嫌我事多麻烦。”放置妥帖卷筒,我交予在旁服侍的小夏子,话语间面色颇为凌厉:“夏公公,派人好生保管这儿东西,有点损坏让他们小心自己的脑袋。”小夏子闻声哪敢怠慢,连忙应声,他怎会不知保管不力的结果又岂止看守人的脑袋。我瞧着他额头渗渗溢出的晶莹汗珠,淡笑着说:“你记得去皇上跟前请个安,顺道告知我们今晚的去向。”
小夏子如释重负的疾急离去带走一并众宫人,影随我同进里屋替我换身常服。再回到堂前只见苏兮月侧坐在太师椅上,品着池羽沏的西山白露,悠然自得晃着翘起的脚。
“你脚程倒是快,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我含笑牵起他伸来的手一把拉起,不料他脚下没站稳直倒进我怀里,“我倒是不介意你腻着我,就是担心旁人看着了,传出些不好的话,给人当故事讲就不好了。”
耳根赤红了大半,苏兮月即刻从我胸口弹开,正襟色厉道:“朕倒要瞧瞧谁敢在背地里嚼舌根。”
苏兮月话说的发横,语气却丝毫不震慑人,引得屋里人笑声起伏。尚未到掌灯时分,黄昏的斜阳余晖疏疏密密的从窗格子射进来,暖洋的色泽映在众人面上,渲染的大家愈发兴致高昂。换下龙袍的苏兮月神情松快,仿佛是朝服在拘束这他,少层约束他愈发像个世家公子,没了规矩。
纪府离皇宫只有街巷几转之遥,傍晚正是百姓耕织结束回家的时分,影驾着御马宝车在人群中缓慢前行。
相府门外是一片繁闹的景象,众多摊贩打理着残局正要回家,纪非明一出现在府外立刻围上不少百姓。只见众多百姓纷纷递上自己摊上贩卖的蔬菜瓜果,仿佛是特意留着送他的。纪非明好似早已习惯眼前的状况,与人说笑一番,恰逢府上总管出来一一收了礼,打发了一干人回去。
我与纪非明比肩而行,回想着方才的事嘴角浮笑,调侃着:“纪大人,不知你收受的那些蔬果算不算受贿?”
“王爷若是要参下臣一本,我只得认栽。至于是否算是行贿,还等皇上英明的裁夺。”
苏兮月摸着下颚,若有所思道:“哪日康福信上奏谏言,我再做裁定。”
几经辗转在纪府后院,晚宴是安排在葱翠包围的临月台,数月前我曾来此接过寻思禅,而今人去楼空见了心里难免寂寥。跟着纪非明上到二层,周遭雕栏花窗皆被敞开,云烟纱随意荡在窗边风吹轻曳。
“皇上、王爷,老生有礼了。”纪文生起身做了做常礼,伸手做邀请我们入座,笑道:“犬子派小厮回来通报的迟,来不及让膳房添宫宴的菜式,今只能以薄酒小菜招待,实在是颇失礼。”
纪文生的精神比数月前要好,过着颐养天年的日子,难怪容色红润,说话底气足。有纪非明在旁尽心尽力协助,苏兮月对纪文生的态度要比往昔和善,择了他身旁位子落座,淡笑说:“成日进肚的都是宫里的菜肴,时日久了难免感觉腻味。今天倒是来得巧,好讨一顿家常饭菜,光想着就觉饥肠辘辘了。”
捋着花白的胡须,纪文生温然微笑附和着:“皇上说的委屈,嘴上却不饶人,单用这一讨字,就显尽犬子与纪府小气。”
纪非明一一将我们请入座,方坐下摇头道:“家父的话皇上莫放心上,难得府上来人热闹一番,酒都没喝,父亲就说起了醉话。”
我瞧了纪文生两眼,浅笑调侃:“府上素日里清净,不正是你这做儿子的不孝吗?迄今尚未娶妻生子,是等着皇上替你择了哪个朝臣的千金赐婚么。都要而立的人了,不快生个孙子让纪老大人享享儿孙围膝的天伦之乐。”
提到伤心处,纪非明神色略有黯然,只躲闪淡淡开口:“待有心仪女子,我自会明媒正娶,就不劳皇上、王爷操心了。”
目光始终停在纪非明的脸上,我试图辨析出他语带没落的真意,“纪兄难道不借眼下机会求皇上赐婚,只要有皇上的旨意纵然对方是落魄户家的闺女,亦不会遭人非议。”
“苏兄有所不知,那女子倘若只是普通百姓的女儿,我岂会拖到今日。”
池羽小酌杯中水酒,眸珠忽闪试探询问:“难不成是卖艺的烟花女子?”
不料他人会想歪,纪非明干笑摇头否认说:“身家清白的即使是烟花卖艺又怎般?”
凭着纪非明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能让他为难至此的女子不多,我深想片刻垂着眼睑,轻声似自问道:“是罪臣的家眷吗?当朝能令你束手无策的罪臣之女,唯数月前仍能只手遮天的庞龙了。”
“什么?!”纪文生大感惊讶地嚷出声,猛拍自己大腿,叹息道:“冤孽啊。”
思索片刻,纪非明微闭眼片晌,解释着:“她叫庞霓鸿,而她真正的父亲姓沈,她母亲是庞龙的小妾齐氏。在庞府说着好听她是庞六小姐,庞龙的养女,实则连妾室身边的陪嫁丫头都不如。她母亲本是嫁给个姓沈氏的商贾,虽然算不大富,也是衣食无愁的。不料婚后不到一年在一次出游礼佛时被庞龙无意看上,硬带回府,几欲逃离都无果被抓回,甚至在与夫婿联系打算潜逃时,被另一侧室发现并高密道庞龙那。”
影蹙眉默然听着,面带悯色问道:“既然庞龙发现,那齐氏定是逃不了的,难道沈氏没去搭救?救不出不知告官府吗?”
纪文生冷哼满是不屑,道:“官府?官府的人与我们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谁敢管?谁又能管?”
“敢管又怎样?死无对证的尸首,谁能说出孰是孰非。何况那时齐氏发现自己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是沈氏的孩子,她知道要是庞龙知道必保不住肚子里沈氏独脉,求了大夫瞒着。”纪非明深深吸了口气,平缓着激动的言语,“大夫很是心善,所以起初庞龙是不晓得孩子的身份,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对齐氏宠爱有加。可是在生产后不久,有看不过去的妾室暗中查出真相。庞龙勃然大怒杀了大夫,灭人家口,差点还摔死了庞霓鸿。”
我沉色开口:“她为何会活下来?”
心燥的纪非明说得急,难免口感舌燥的,一杯酒下肚方启口:“庞龙这人很是迷信,府上养着个术士。不知是那术士突发慈悲还是真事,术士告诉庞龙,女娃是他命中贵人不可杀之,托福她才能活下来。可惜啊,有些人的天生命途多舛,庞霓鸿的母亲在她五岁时因病去世,从此人世再无她亲人了。”
我念及周定保曾呈上的庞龙亲眷名单及年龄,庞霓鸿已是二十有五,又算及庞龙儿时多年来的升迁,想来当年那术士瞧着不错。“那术士可还活着?”
“死了,早些年就不在了。”
微挑眉不再多言,我好奇问着:“你并不喜庞龙,你父亲虽与他近交,可你从来不登门。又如何认识身在内院的庞霓鸿?”
谈及到此,纪非明眸中略带着温情,笑道:“世间巧事很多,我有日与定保兄、朱浩兄在城外白玉寺聚会,下山瞧见有女子跳河自尽,救起问起缘由方知她是庞六小姐。她实在是个刚烈的女子啊,眼见百姓日子过得艰苦,又知庞龙根深蒂固不易倒台,她想起母亲说起的往事,决定干脆一死了之断去庞龙的贵命。”
听了许久故事,苏兮月神色颇为伤感,细白的贝齿咬着朱红的下唇,“确实是个忠烈的女子,她如今在哪儿?”
不等纪非明开口,池羽冷然道:“皇上要从掖庭赦免个罪臣之女不难,可是就算放出宫,以你今日的身份倘若娶了她,你可知传入百姓耳中会有什么样的非议?祸不及他人,罪不加眷属,但百姓对庞龙的怨恨早已是深进骨子里的,抹不去洗不净。”
纪文生纵横官场多年,各种计谋手段策划的多,这等小事的处理法子能信手拈来不少,“若是皇上愿意特赦这丫头,其他的麻烦都可轻易化解。她既不是庞龙的女儿,又知生父姓氏,就该改名叫沈霓鸿。流言蜚语止于宫里,百姓如何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