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唐方截然道,“不管什么事,都当作什么也没有,不管什么事。”
唐柔嘴角绷了绷,只好应了,随后唐方便道身子乏,打发他回去。唐柔顶着雨点儿回到学校,在讨论室嗡嗡咿咿的人声中,迫不及待地拆开属于萧秋水的信——有关萧秋水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一张短笺滑出,他抓在手里,很快读完,看到最后的那个名字,他微微地睁大了眼。
是日冬雨绵绵,天色愁白,李沉舟在早茶时分,坐车到了红庙附近的一家不起眼的叫做小茶楼。这天恰是公务人员休班的日子,红庙离相府营又甚近,他就挑了这样的时间和地点来这里等萧秋水。他在信里说的是“十点半在茶楼恭候”,并未要萧秋水答复的意思。萧秋水来或不来,他都会在那里等着。
天气不好,客人零落,李沉舟踏进茶楼,环顾四周阴暗的光线,便跟着茶博士上二楼,同时叮嘱一番,若是有个高个儿惹眼的先生来了,就说李先生在二楼。茶博士应了,过来呈了香片,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李沉舟临窗而坐,窗外是一带秦淮河的分支,细细的一条绿水,对岸是人家的后窗,灰扑扑的旧砖房,嵌着圆形的窗。冬雨斜打而下,在河面打出圈圈涟漪,连续不断,连绵不绝。李沉舟掏出怀表,离十点半还有十来分钟。
又是一年冬天。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刚认识萧秋水不久,正一步步走进那颗晓星毫无杂质的光芒中,浑然不觉。他跟萧秋水决裂的那一次,外面下的是雪,比雨更纯粹,更悲愁,漫天大雪。
楼梯口有人的脚步声,李沉舟抬头去看,心跳扑通一声,却是两个微胖的中年人,半文半商的模样,脱了礼帽,拣个僻静座头,相对私语去了。李沉舟开始一口口地喝茶,又向窗外望去,他为自己如今的小心翼翼感到心惊和自嘲。
换做两年前,他是不会这样的。为生存小心翼翼是应该的,他从没为什么人小心翼翼过。从前即便是李萍,他知道她不喜欢他,也只不过是心里有点闷闷的,没有太难受。到后来认识了更多的人,认识陶二他们,也都是大家争着来讨他的欢喜。时间一长,他便习惯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对人小心翼翼呢?从认识萧三开始的吗?可是起初,他并未觉得那个青年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地方……
李沉舟打开怀表盖儿,望着离半刻还有毫厘差距的指针,心跳渐沉。如今他记忆中好像有两个萧秋水,一个是眼神专注地望着他叫他“李大哥”的可爱的青年,一个是那日在报纸上看到的前途无量的政法界新星——一脸无悲无喜的表情。拥有那样一副表情的人,的确是无法容忍一个靠法纪松弛而发家的权力帮帮主的。
时间悄然滑过,李沉舟已经让茶博士续了一杯茶。他从来没有这样等过一个人,等着这个人救世主般的到来,等着他来到后像孩子一般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然后期待来人的宽宥。这是一个完全失去了优势的人才会采取的姿态,李沉舟对这种姿态已经很陌生了。他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慢慢握住了拳头。
与此同时,碑亭巷的院子里,梁襄最后一次清点好行李,盖上箱盖。李沉舟和商会如今的名声,让他给父亲梁斗去了一封信,道想回上海,南京这里也不甚安稳了。没想到很快上海那边就来了电报,说可以过去,不过尽量不要惊动李帮主,到上海后再发电报告知好了。梁襄见了,便很快收拾一番,买好车票,只跟宋明珠打了声招呼,就在这个雨天步出碑亭巷的院子,坐人力车去了车站。他是带着失望离开的,对自己,对柳五。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让他心烦意乱,他需要长辈的指引和安慰。所以他要去上海,那里有他的父亲。
雨下大了一些,李沉舟仍坐在茶楼的窗边,又一次体会着希望破灭的感觉。一个不算希望的希望,一个并不惊讶的破灭。也许本来,他就不应该写这封信,那次萧秋水不是已经说“以后我们就不用再见面了,就算见到了也当作不认识”麽?这回萧三看到他的信,一定感觉是种打扰,一种不自觉,甚至会加深他的鄙夷,鄙夷他在这种情形下来寻求他的帮助。李沉舟想起那个当初在街头偶遇的高个儿青年,迈开步子走在人群中,眼里闪耀着自信和对生活的信念,那是一对年轻骏马般的眼睛,又生气又清澈又柔和。
末了,李沉舟决定将那个年轻骏马般的萧秋水记得更清楚些。萧秋水再怎样,都是个可爱的食草动物。老狮子隔着草地远远地望着他,觉出些“肉食者鄙”的不堪来。那是一匹英越的骏马,一个可爱的青年,一个孩子,一个好孩子。而他自己则是个坏大人,一个依靠可爱的食草动物为生的可鄙的老狮子。他想起赵师容说的唐方有喜的话,萧秋水的孩子,一定会跟他一样得可爱吧!——毫无疑问。
雨渐次停歇,冷风顺河道斜刺里灌进来,打得窗帷呼哗作响。李沉舟一颗颗地捡着碟子里的盐水花生,吃得慢而细致。茶博士不知道已经给他续了多少杯茶,他喝得嘴里都有点儿发苦。
等到最后一颗花生吃完,天色也暗了。雨停、风大、天暗。李沉舟掸掸袖子站起来,付了帐,赏了茶博士好些钱,在一叠声的“慢走”声中,离开了这座小小的茶楼。
——身后是停歇的冬雨,前方是未知的风暴,
☆、黑夜如何降临
天擦黑时,李沉舟回到鼓楼,远远地望见门廊里暖黄的马灯,衬着屋后黑云团墨的天空。叶飞风劲,很有些可怖的样子。他下了车,闻声而来的女佣提盏灯出来迎他,道“晚膳都备好了,只是五爷和两位小姐一个都没回来”。
李沉舟进屋时,看见的便是一个昏暗而空荡的大厅,除了后厨房里些许的光亮,整个偌大的宅子,都显出些人声寥落的暮气来。荸荠紫色的家具一俱沉默着,门窗禁闭,帘幕低垂,暗影昏昏。他走了几步,问“这么暗怎么不开灯?”女佣道:“都在厨房里忙,也不觉得怎么暗,见老爷小姐都不回来,就忘了……”李沉舟对下人是个好说话的,女佣不怕说实话被罚。另几个女佣从厨房出来,亮了饭厅的吊灯,又将楼梯侧墙上的壁灯一一旋亮。
李沉舟上楼梳洗更衣,完了回到饭厅,已是一副餐具摆放齐整,椅子拉开,盘碟放在左近。是了,今晚又是他一人吃饭,他早该习惯了。
吊灯幽幽地亮着,照着餐桌一头独自进餐的李沉舟。李沉舟吃得很慢,目光在盘碟上来回逡巡,像在找着什么,又好像心不在焉。他只是一口一口地吃着,下意识地咀嚼、吞咽,不管菜的味道如何。时至今日,菜的味道如何也已经不重要了。
饭后,他回房休息、沐浴,最后穿着厚浴袍来到二楼走廊上时,女佣堪堪收拾完厨房。只见李沉舟站在壁灯下,面孔被照得亮堂,显出五官逼人的英俊来,不是少年人的轻佻的英俊,而是岁月积淀后的沉静的英俊。李沉舟站在走廊上,看着一楼暗色调的空旷的大厅,望着大门外边那盏孤独的马灯,半晌,只听他对女佣道:“让司机去碑亭巷把柳老板接来……柳老板今晚在这里过夜。”
碑亭巷。两个老妈子早早地做了饭,张罗着给两个小老板吃,吃完她们好休息。秦楼月怕惹人讨厌,即便不怎么饿仍然吃了一些。那柳横波却不是个肯委屈自己的,肚子不饿就是不肯吃,抱着几个毛绒玩具不丢手。秦楼月劝了几声,柳横波就装聋作哑,他只好另外拿东西拨了些饭菜,放在窗台上,等什么时候师弟饿了,自己去厨房把饭菜热了给他吃。
这时节,屋子里已摆上了小小的火盆,熏得满室暖洋洋。只穿两件绸衫裤的柳横波坐在榻上,摆弄着几个老鼠形状的毛绒玩具,向秦楼月道:“师哥,这个最大的老鼠是李大哥,第二大的是你,最小的是我。李大哥是爸爸,你是妈妈,我是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