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毛绒玩具,也是李沉舟买给柳横波的。中秋过后,中央商场进了批上海运来的新货,李沉舟领着两个小老板逛商场,问他们要些什么。秦楼月自是一味摇头,柳横波却是不客气,小西装小丝巾小皮鞋什么的,只要漂亮的东西他都想要。走到玩具柜台,一溜的肥胖可爱的动物毛绒玩具也让他挪不开脚。他想起以前侍候的那些老爷,那些老爷的小女儿们,玩的就是这种软乎乎的大玩具。柳横波羡慕那些小姐,更羡慕她们有那么可爱的玩具抱在手上,永远快乐,永远幸福。他自己还从来没有过这些毛绒绒的西洋玩具呢!秦楼月见了,想拉他走,“阿柳是大人,大人是不玩这些玩具的。”柳横波听得就不受用,他凭什么就是大人了?他从来都没好好地痛痛快快地玩过一次这样的玩具,他怎么就长大了变成大人了呢?最后,还是李大哥好,让他挑了几个喜欢的毛绒玩具买给他——三只肥胖的老鼠,油光水滑,因为柳横波最熟悉的动物就是老鼠。他依次挑了三个不一样大的抱在手里,欢天喜地道:“李大哥真好——我最喜欢李大哥了!”却没瞧见,边上师哥黯淡的眼神。
秦楼月在灯下抄着乐谱,听见师弟的话,心道就算李沉舟是你爸爸,我也不要做什么妈妈,脸上却浅笑着,“李帮主哪里像老鼠,他应该是什么狮子老虎才对。”
柳横波将最小的小老鼠塞进最大的老鼠怀里,道:“狮子老虎那么凶,李大哥一点都不凶啊!”
秦楼月抿抿嘴,知道跟师弟根本说不通。阿柳是个没心眼的,只知道谁给他买漂亮的玩意儿便喜欢谁,压根儿不多想一想别人凭什么要给你买东西呢!自己没什么出息,给不了师弟想要的生活,便忍辱负重地伴着师弟依靠昔日的仇家,有一天没一天地过着日子。他眼见着李沉舟随心所欲地挥金,越发讨得阿柳的欢心,心里的酸苦自不待言。那些金钱对于李沉舟而言不算什么,不过是闲来逗猫弄狗的消遣,对于自己的师弟却是通往幸福的票据。阿柳吃不得苦,只能吃甜,自己即便吃再多的苦,也换不来阿柳想要的那种锦衣玉食。
这么想着,秦楼月的心情再次变得低落。要不是李沉舟只是抱着师弟做些摸捏的勾当从不逾矩,他是万万忍不下去的。不过忍不下去又能怎样呢?他是个男人,却是个文弱的男人,想起院外那个混浊而混乱的世道,也不禁头皮发麻。他是傲气而清高的,可他的傲气和清高在外边那样的世道看来,却是最最禁不住风雨的笑话,轻轻一捻就灰飞烟灭了。在内心深处,秦楼月也是贪恋像碑亭巷这样的一个安乐的小院儿,无须操劳吃穿用度,有铁塔般的屈寒山守护着大门,而自己可以安心地待在这个院子里,拉拉二胡、晒晒太阳、理理乐谱,将整个颠乱的世道关在院门外边,当作不存在。即便心里清楚这样的生活过不得一世,即便早晚有一天会有事情来打破这种脆弱的平静,可是他也忍不住得过且过,将气苦埋在心里,从不示人。只要阿柳仍是他一个人的,只要李沉舟仍然跟阿柳保持着距离,只要日子尚能过得下去,他就不愿直面肮脏的生活和尖锐的纷争。十几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秦家的大少爷,而只是一个文弱而寡言的男人,默默地关爱着自己的师弟,不管这师弟理不理解自己,眼里看不看得到他。
柳横波抱着毛绒老鼠说悄悄话,又玩了一会儿,觉出些腹饥,便下了榻去拿窗台上的东西吃。那边秦楼月看见,忙道:“饭菜都是凉的,阿柳等一会儿,我去厨房里热了给你吃。”柳横波兀自抓着个排骨大嚼,“不用的。”
秦楼月不管他,自己端着食盒出去,穿过寒风飕飕的院子,摸进厨房。厨房的灯是亮着的,他走进去,望见屈寒山正一摞摞地搬着烧火的煤,码得整整齐齐。秦楼月道一声:“老先生还没休息?”屈寒山直起腰看看他,低唔一声,算是答应。屈寒山话很少,人比李沉舟更显威严,近来更是添了一副思索的警然,秦楼月约莫猜到所为何事。他径自过去生火起灶,并不跟屈寒山多加言语。
屈寒山搬完煤出去了,秦楼月一个人在厨房热菜,想着这些天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关于李沉舟和权力帮的旧闻,心下颇为惴惴。那些吃饱喝足的人们对此事议论纷纷,说什么警政署有意立案调查,却苦于没有有力的证据,只要制造些舆论来探探民众的态度。那些人哪里能想到,他们寻寻觅觅的证据正住在李沉舟自己的别院里,受着李沉舟的照拂!秦楼月听闻之初,是感到激动的——终于有人来过问他们秦家惨死的十几条人命了!他密切地关注着事态的进展,甚至在深夜里,起过亲自举证的念头,为此他失眠了好一阵子。可是他始终鼓不起那个勇气,天上掉下来的绝好的机会,呈在他面前,他自己首先退缩了。在师弟呢喃的梦语中,他心情更加复杂。没了李沉舟,他固然大仇得报,可是以后他和师弟还能够平静地生活吗?何况他到底受了李沉舟不小的恩惠,尽管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可是受了就是受了,还是还不回去了。他能够在受过这些恩惠之后,再将李沉舟送进监狱里去吗?秦楼月辗转反侧,心忧不已,偶尔瞥见屈寒山的目光,都害怕那个老人察觉到什么。然而还有一点,是他犹豫的最大原因,他怕柳横波知道他将李沉舟举报入监,会恨死他。他一万个不想承认师弟对于李沉舟的爱慕之情,可是他并不是瞎子,他太过了解英俊温和的李沉舟在阿柳心中的位置。柳横波就像是个小小的怀春少女,对李沉舟做着白马王子(爸爸?)的美梦。就算这个美梦没有实现的可能,但是能时不时依偎着天神般的王子(爸爸?),也是无上幸福的事。偶尔李沉舟对他没有那么和颜悦色,柳横波都会难过好几天,蔫头耷脑,打了霜的小花儿似的。秦楼月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嘴上却是什么也不说。
所以,能怎么样呢?难道他自己要来亲自打破这种并不平静的平静吗?秦楼月有点儿茫然。
不多会儿,他热好饭菜,端回屋里给师弟吃。他不在的当儿,柳横波自己抓了几个核桃饼吃了个半饱,这会儿只是逮着荤菜下嘴,吃几块肉,喝一口汤,秦楼月在一旁叫他慢些吃,也不理会。
正当两人围在灯下,一个吃一个看的时候,院子传来人声,似是有人来了,还有汽车的声音。秦楼月正疑惑着,屈寒山就隔着窗子,提了盏灯,道:“柳老板,老爷请你今晚去宅子过夜!您快收拾收拾吧!”
这边柳横波刚刚把汤碗放下,桃花眼瞪得大了,“咦——”
秦楼月干脆起身开了门,“老先生,这是……干什么?”
夜风里,屈寒山站得纹丝不动,面孔在风灯的映照下像是庙里的佛像,“我打电话跟老爷核实过了,车子已经来了,柳老板请动身吧!”
秦楼月还在愣着,柳横波凑上来问道:“李大哥让我过去?”
屈寒山低头看着他,“是,司机在外面等着。”
柳横波闻言,懵懵懂懂地回去穿衣服,秦楼月的脸色却有些发白,“老爷只要阿柳一个人过去?”
又是一声“是”。秦楼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口吃道:“我师弟今天不大舒服,能……能不去吗?老先生替我向老爷求个情,我……真心感激您!”
屈寒山仍是提着灯,并不看他。
那边柳横波套了衫褂出来了,屈寒山把灯提高了,“柳老板请吧——”回身往院外走。
秦楼月一把拉住柳横波,“阿柳,别去——”
屈寒山转过身,“柳老板——”
柳横波望望师哥,又看看屈寒山,挣了两下,慢慢把师哥的手指掰开,“师哥,没事的。”踩着小碎步跟着屈寒山走了,留下秦楼月一个人失魂落魄地靠在门廊上。
漫天暗云飞渡,车子在昏惨的街灯中望鼓楼疾驰。柳横波裹着披风窝在后座,旁边是一脸静默的老女佣,前面是没什么表情的小司机。他缩着身子,一路昏黑的街景让他受到了惊吓,乍听到李沉舟名字的惊喜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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