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疑惑了,又忽然想了明白。在周礼和孔子言论中,自然没有一句话、一个字、一个笔画能允许帝王给自己的宠妾办这样规模不下祭祀的宴会,然而当今皇上向来不计较古礼,他的大师兄纵有千般鄙夷和嫌恶也不得不参加这样的宴会。
张良心里笑道大师兄真是个有原则的人。然而须臾,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连向来恪守儒家准则的博士都来赴宴,为何从来放任无边的楚王仍旧缺席。
“呀,殿下,这万万使不得啊……”
主管惊慌地拦着快要硬闯的人。
“楚王殿下,您如果要见留侯大人,宫宴结束后老奴可差人去请您,现在您不方便进去啊……”
韩信身着绛缘锦袍,腰配鎏金嵌玉银带钩,和当年的落魄游侠已经判若两人。全身戎装的贴身副将带着一队人马,紧跟在韩信身后待命,并压迫地盯着挡在前方的主管。
“不用。”韩信阴郁的目光望向府内。“我要见的人,只有颜路先生一人而已。”
静谧的书房内,一阵风忽然掀开竹帘,把错金博山炉的轻烟一截两段。
颜路放下手中的竹简,将多余的竹屑和草绳整理干净,投入的他并未察觉到这本该无风的天气却起了风。
焚书后,复原百家典籍是项艰巨的任务,虽有朝廷扶持但人手还是不够,颜路本想参与修书,却被伏念张良同声拒绝。之前庄内事务多半由颜路打理,现在他的师弟和师兄却把他当成必须躺榻上的病人,颜路感到些许的不甘心,最后伏念拦不住他,就把部分残损不是很严重的典籍交予他。
他抱着已经修复完的竹简,刚起身,就看到门外立着一个魁梧的身影。
这绝对不是按时让他服药的侍女的身影。颜路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将竹简中的竹刀攥在大袖里的手中。
“敢问……阁下是?”
佩刀的副将上前,礼貌地拱手作揖,“颜先生,楚王殿下有请。”
“楚王殿下?”颜路感到十分诧异。“如果是楚王殿下想见路,为何来通报的不是留侯府的仆人,而是阁下您?”
副将不答,颜路看着对方,似乎已经看到他之后会经历什么。良久,颜路启口:
“路明白了。”
颜路放下怀中的竹简,将竹刀留在袖中。
会客堂中,韩信箕踞在席上,手指打趣地敲击地面,一名长相秀丽的侍女端着熏香炉上前,不料衣摆宽大绊住了脚,侍女狼狈地跌在席上,滚烫的熏香炉脱离她的手,掉在韩信一步远的地方。
侍女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急忙爬起来跪伏在地:
“楚王殿下恕罪,楚王殿下恕罪……”
“哎呀你这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放在平时算了,偏偏要放在现在。”老主管急忙斥责侍女,又转向韩信。“楚王殿下您就饶她一条贱命吧,这贱奴是新招的,没经验,大手大脚惯了。前些日子府里来了一个江湖大盗,人家还没干什么,一群女奴就哭哭啼啼来找老奴,留侯大人实在看不过,就让我老奴招些仆人——你还跪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走,这里不留你了!!”
侍女依旧哭得花容失色,“楚王殿下息怒,主管大人息怒……只是贱奴父母双亡,已无家可归,此后多亏一位恩人相助,说留侯大人体谅大度,在留侯府干事不吃亏,贱奴才有栖身之所,现在,现在……贱奴就这么走了,贱奴不要紧,但怎么答谢贱奴的恩人啊!”
主管嫌恶地摆了摆手,“你的恩人关楚王殿下什么事!走走走!”
“等等。”韩信忽然开口。
主管赶忙换上一张殷勤的脸,“楚王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给她三匹绢,让她答谢她的恩人。”韩信道。
侍女缓缓地抬起头,面上两条泪痕还没有擦去,就重重地三叩首:
“多谢楚王殿下!多谢楚王殿下!”
“行了,楚王殿下都发话了,快走吧。”主管道。
此时,副将带着颜路朝这里走来。跪伏在地的侍女喜极而泣,用袖拭着眼泪从地上爬起,而在这短小的瞬间,衣袖后垂泪的双眼变得警觉锐利,与老主管对视片刻后又转瞬即逝。
副将看着泪流的侍女离开,当即吩咐手下派几人尾随,不要因她节外生枝。
颜路看见身着华服的韩信,随后行平民顿首跪拜之礼。颜路的额头碰到粗糙的地面之时,老主管难堪地看了韩信一眼。
“楚王殿下。”
“颜先生,我们似乎很久没见面了。”韩信勾起嘴角。
“路身份卑贱,无缘与高贵的殿下再会。”颜路谦恭地说道“如果楚王殿下想见留侯大人,路可以代殿下转告留侯大人。”
“我与子房在帐中论事甚久,又与他一同整理过兵书,我对他已经了解得够多了。”韩信微笑道。“我还是,比较想了解颜先生。”
韩信右手微抬,示意免礼,主管赶忙上前扶起颜路,让他在席上入座。而就是搀扶颜路手臂的那刻,主管摸到他袖中藏着的那把竹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