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斯不明白为什么在父母死后,他一次都没见到他们的灵魂。也正是因为体会过死亡力量的无情,这些年他都严守父亲给他的教导,即使表面冷漠,心里对人还是很温柔的。他撩开被子坐起来,仔细听着屋外的动静。整间房子阒寂无声。灵体的气息出现在墙角,像在询问他的意向一样在墙壁和隔扇间来回徘徊着,肯尼斯站起身,跟灵体一起出了房间。
他一路走到待客室都没看到间桐雁夜的身影。见通往庭院的拉门被打开半面,肯尼斯放慢步子走过去,扶着门框往外看。一轮圆月高悬于夜空,银白的月光洒落在樱花树上,花枝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间桐雁夜正穿着和服站在庭院中央,花瓣落在他的发上肩头,又随着风动滚落下去,跌进那条清澈的山涧。
一只灰色的昆虫扇着翅膀,轻巧地飞落在间桐肩上,间桐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昆虫光滑的背部。
肯尼斯不由觉得,这场景美好得像一幅画,令他不忍出声打扰。间桐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却只是对他微笑一下,未说什么。
比起那只蛊虫的温顺,更令肯尼斯惊奇的是:在间桐视线汇聚的焦点、庭院中的碎石子路上,一个半人高的人偶正吃力地迈动步伐,向着间桐的方向行进。
束着紫色长发、穿着和式衣袍却没有面容的人偶,伸直手臂,步履蹒跚,如同急欲扑进父母怀里的幼童。间桐蹲下身,对着它张开怀抱。人偶脚下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稳住重心。肯尼斯心里也捏了一把汗。几秒钟后,人偶终于如愿以偿扑进间桐怀里,间桐把它抱起来,让它靠着他的肩膀坐在他臂上。
看着间桐脸上露出的慈爱表情,肯尼斯脑海里闪回父亲那日在医院安抚他的景象。
“这个...是你做的吗?”肯尼斯轻声问道。
间桐点点头。那人偶看起来十分精致,他不禁在心里赞叹对方手巧。
“是上发条的?”肯尼斯继续问。
“差不多,但它体内也有自动装置。”间桐道,“这是我闲来无事做的,其实比起我,还是卫宫家更擅长于制作人偶。”
肯尼斯猛然想到,会不会卫宫提到的委托跟这人偶有关。
“但是人偶终归是人偶,仅靠机械驱动,没有心智,没有情感,也没有灵魂,”间桐叹了口气,一手梳理着人偶的头发,“这么多年来卫宫家一直试图使它们获得
‘人’的意识,可哪一代都没能成功。”
“人偶有人的意识...不会很恐怖吗?”
那人偶突然转过头,空白如纸的脸正面面向肯尼斯,他打了个寒颤,很不争气地把视线移开了。
“间桐,你为什么不给它刻上脸啊”卧槽还说不像人这不是自己动了吗!
“该说是不想呢,还是不知道该刻什么”
间桐的表情有些哀伤,为了不吓到肯尼斯,他把人偶换了个胳膊抱着。
“呐,肯尼斯,你相信这个世上有灵魂吗?”
肯尼斯沉默一阵,他不清楚自己昨晚想救对方时喊的那几句话有没有让对方起疑。对方此时毫不避讳地注视着他,像在期待他的答复。肯尼斯心一横:“相信。并且我也希望它们存在。”
“为什么?”
“你想想,鬼魂存在,不就是已死的人依旧存在吗?亲人或朋友并未离我们而去,而是仍在这个世界陪伴我们,这不是挺好的事?”
“即使这意味着恶人的鬼魂也会留存于世?”间桐突然笑了。
“倒有这个可能,但...”“肯尼斯。”
间桐生硬地打断对方,“我们刚见面时我跟你说过,我有时能感受到怪异吧?其实,那并不是天生就有的。”他闭了闭眼,“几年前,我们家负责喂养蛊虫的还是我父亲,间桐脏砚。蛊本就是正邪混淆之物,可用来做药治病,也可用来害人,而一旦施蛊成功,被害者会家破人亡,相应的,财产也会被蛊尽数带回施蛊者家里。”
肯尼斯静静地听着。间桐雁夜左眼里的青灰色,还有那雪一样白的头发,在月色下显得分外扎眼。
“父亲他...因为贪图某人的财产,下蛊害死了他们家。”间桐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不可能没有代价,一旦开始这种违反人道的行径,他就必须每年放蛊再害一个人,如果三年不杀人,他便会死。
“简直就跟吸毒上瘾一样...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他再杀人。于是每次他放蛊,我都去那人家帮着把毒袚除。就这样过了三年。”
结果可想而知,间桐伸出左手,看着自己胳膊上和手背上覆盖的诡异疤痕,眼里流露出哀伤,“父亲遭蛊反噬,我也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被迫隐居山林,与世隔绝。我实在害怕,自己也会像他一样...”
肯尼斯不禁想,人为什么要活着,又为什么非经历痛苦不可呢。
“然后,我渐渐就能感受到怪异...”
间桐的眼眶湿润了,里面有液体涌动。
“像我父亲那样的家伙,即使是以鬼魂的形态...我也不希望他一天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啊”
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蛊虫因为受到惊吓,从他肩上飞起来,落到了樱花树上。月亮依旧静静地悬着,兀自放出耀眼的光辉,像在冷眼旁观这一切。在月球的背面,纤尘不染圣洁庄重的外表下,无人知道究竟掩藏了什么。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们无法选择出生,有时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有人死去了,剩下的人却仍需怀抱痛楚凄惨地活着。
所以说,死亡反倒是轻松的吗。
“肯尼斯,你在小说里写过,”间桐雁夜没有哭,只是闭着眼,极力把泪水憋忍回去,“人的灵魂有21克重。品行高尚的人灵魂会更加饱满,而罪孽深重的人,灵魂是不完整的。”
他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脸上满是苦涩,“我的灵魂,是不是已经所剩无几了呢”
“世上又有几人能有绝对完整的灵魂。”
肯尼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说完这句就哑了声音。一直坐在间桐臂上的人偶,僵硬地伸出手,努力做出拭泪的姿势。间桐把它脆弱的手抓住,放在脸侧轻轻摩挲。
“不过现在,我已经很知足了。”间桐继续道,“能活在这个世上,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欣赏一成不变的风景...最重要的,还结识了像卫宫和你这样的人”
“间桐,其实我”
“现在我真的很幸福”
肯尼斯很想把自己能见到鬼魂的事说出来。这样一来,说着“幸福”之类的话语的间桐,脸上的孤独表情会不会缓和许多呢。
但是间桐偏过脸,用手势制止了他。
“我往你茶水里放的药,时效只有两天,”间桐道,“肯尼斯,明天日落之前,你就必须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