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这档子事,余夏生再不敢分心旁顾,他须得一心一意照看好于秋凉。他看出来了,路怀明虽然对这孩子没有太浓厚的亲人之间的爱,但仍旧是关心孩子的,只要于秋凉能好好地过日子,路怀明就能放心,毕竟于秋凉是他的也是他们整个家的希望。然而,于秋凉本人仿佛对此一无所觉,他貌似不认为自己是全家人的希望,而把自己视作一个累赘。余夏生没看出他有哪里不行,除了爱闯祸爱惹事,他一切都好,况且,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很少有不闯祸不惹事的。于秋凉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怎样把犯下的错误控制在一个固定的范围之内,这次的祸事,不过是他一时考虑不周,这不能说是他有问题。
不知不觉间,余夏生已经在心里给于秋凉脱了无数次罪,直到最后,他都感觉自己打孩子的时候下手太黑太狠了。然而他如果不打,于秋凉就永远长不了记性,没准儿下次再有鬼求他帮忙,他照样跑去帮。顾嘉一开始也是求他帮忙,所幸她托于秋凉办的事并不会将她身上的罪孽转嫁到对方身上,否则余夏生定然饶不了她,对于她和自家小弟私下联系的事,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睁只眼闭只眼了。
余夏生的苦心,于秋凉当然明白。他长了眼,也长了心,他并不傻。只是,他如今实在是笑不出来,顶多僵硬地扯扯嘴角罢了。他觉得无奈了,他发现自己果然是个业余的演员。倘若他是个专业的演员,那他尽可以扮演出快乐的假象,好叫余夏生放心,可惜他不是专业的,真伤心的时候,他几乎笑不出来,连敷衍都做不到。他烦闷地踢了踢路面上的小石子,小石子打着转被他踢飞进草丛里,枯黄的草顷刻间吞没了小石子的影踪。原来掩盖住一样东西是这么简单,但人的情绪偏生是最难掩盖的那一类。
进了屋里,不用余夏生开口劝告,于秋凉就自动摸到衣柜前头,从柜中的小格子里取出那些瓶瓶罐罐。他随便瞟了一眼说明书,就倒出几粒药片往嘴里送,也不管是吃得多了还是吃得少了。是药三分毒,药若是没有用对,那它非但治不了病,甚至还会起到相反的效果,余夏生害怕他吃出毛病来,慌忙伸手将他拦住,随后细心地比对着说明书,把分量恰到好处的药片搁到他手心里。于秋凉望着手心里的药片,有些发愣,他茫然地把它们放进嘴里,又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咕嘟一口把药都吞下了肚。
那水杯放了好久,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但是于秋凉舍不得把水倒掉,因为饮用水也要花钱。他在尽量减少自己的开销,他永远都在尽可能地缩减开支,哪怕他并不缺钱,也并不需要自食其力。实际上,他完全可以安心做一条米虫,和他那些游手好闲挥霍无度的同学们一样,但这样的人是社会渣滓,于秋凉做好孩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包垃圾,就更不愿意去和真正的渣滓为伍了。那种感觉怪恶心,是真会令他发疯的。
“怎么就喝凉水?”余夏生端着玻璃杯走过来,杯口还蒸腾着热气。袅袅的白雾升起,盘旋而上,犹如一条白龙,又似参天大树,于秋凉想到自己背上的奇怪纹路。他嗫嚅着拉住余夏生的衣摆,没有去接那杯热水,倒先哭了起来。
男孩子们是很少哭的,这不是搞性别歧视,这只是一个事实。也许男性天生就神经大条,没有女性那么细腻,也许他们的自尊心太强,不肯在别人面前哭。余夏生从前是生活在战争年代的,他见眼泪见得不少,但那些人的眼泪为何而流,总是有一个明确的理由:国破家亡,当然能招惹出人们的眼泪,不管男儿还是女儿,面对这种悲伤,都是一样的心痛,他们是有理由落泪的。
到了如今,几十年过去,再也没有战争在国内发生,可人们的忧虑无穷无尽,它们也在伴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它们也在与时俱进地强健自己的体魄,好更快更凶残地摧毁人们的身心。余夏生开始看不懂别人为什么哭泣了,每个人和每个人难过的理由都不相同,个中缘由,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掰扯清楚的。有时候,他觉得于秋凉之所以心情不好,是因为不想学习,但于秋凉究竟为何不想学习,他却又说不上来了。物质生活在逐渐改善,精神上的需求也随之增长,于秋凉不快乐的原因,是他精神上的需求得不到满足,好像在他心里,有一样他特别害怕的东西,时时刻刻都要冲出来吃掉他的坚强。余夏生一手托着水杯,一手轻轻拍着小孩的后背,等于秋凉哭够了,拿他的衬衫擦脸的时候,他才把热水递过去。刚好,滚烫的水晾到温热,恰恰是可以入口的温度。于秋凉接了水杯,把剩下的几颗药也吃了。
余夏生有两大特长:一是擅长把天聊死,二是擅长把已经聊死的天聊得更死。不知道他脑子里是哪根筋给搭错了,当于秋凉喝完药躺到床上要睡觉的时候,他竟然坐在了床边上,问对方刚才为什么哭。于秋凉被他一噎,想发火也发不出来,想笑又笑不出来,兀自瞪了半天的眼,最后一掀裤管,硬邦邦地说道:“你打得我疼。”
老鬼凑过去一看,好么,这孩子恢复得不错,不久之前他腿上还遍布红痕,现在红肿已经消下去不少,仅剩下那么一两条还在皮肤上固执地呆着。余夏生笑了笑,伸手在于秋凉小腿上一抹,于秋凉哼了两声,手指忽然搭在了裤子拉链上。他不能穿着这条裤子睡觉。
“要脱裤子先说一声啊。”余夏生脸上的笑容一僵,迅疾地从床边跑开,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于秋凉扫他一眼,自顾自把裤子蹬下来,随手往床尾一甩,想等睡醒了再把它扔进洗衣机。
躺在床上,并不意味着很快就能入眠。于秋凉经常性地失眠,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他都有可能睡不着。这会儿他思虑过重,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又钻不进睡梦了,烦躁得浑身冒汗。他能感觉到余夏生还在屋里没有走,只是不知道这家伙是在书桌前面看书,还是站在窗台那儿发呆。余夏生老是透过窗户往外看,于秋凉不清楚他在看什么。
过了没多久,床的另一侧忽然向下一沉,于秋凉知道,这是余夏生也爬到床上来了。余夏生把小鬼送到了同事家里,现在他们中间不必再拦着一个小拖油瓶了。于秋凉迷迷糊糊地想着,困意终于泛上来,而就在此时,余夏生突然戳了他的腰一下。
“干什么!”于秋凉气坏了,他好不容易有点儿睡意,结果老鬼给他来了这么一下,这让他怎么继续睡?如果他今天睡不着,那就都是余夏生的错。
他想给余夏生甩脸色看,所以他只是吼了一声,并没有翻身,依旧侧躺着,亮给余夏生一个后脑勺。余夏生也没强行把他扳过来,但不知为何,老鬼的手今天异乎寻常地不安分,一会儿戳戳于秋凉的腰,一会儿摸摸他的后背,直摸得他心烦意乱,恨不得瞬间移动到洗手间里,以求得片刻安宁。
蓦地想起之前那一夜的经历,于秋凉猛地按住了余夏生的手,省得他再撩拨出什么问题,让两个人都尴尬。身为男性,有某种反应实属正常,但于秋凉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意味着他压不住青春期的躁动,要和其他孩子一样受神秘因素的摆布。他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在自己身上,他要做一个自控能力超强的人,谁也不能让他失败,就算是他自己的身体也不行。
余夏生抽回了手,又想看看他背上的黑印,于是掀开被子,把他的衣摆往上一拉。于秋凉从床上弹了起来,回身给了余夏生一拳,好像被变态骚扰了的小姑娘,浑身上下都萦绕着狂暴的怒气。余夏生不晓得他怎么回事,只道他还在为挨打的事置气,刚想出言安抚,忽然眼前一暗,一只大枕头盖了过来,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视线。这下好了,老鬼的世界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只有耳朵还灵光,他听见于秋凉窸窸窣窣地换了身衣服。被窝轻轻一动,这是小孩又躺回来了。
“还生气呢啊?”余夏生把枕头扯下来,垫在胳膊底下,支着下巴看小孩的背影。于秋凉吃得不多,胃又不好,整个人瘦得没几两肉,余夏生坏心眼地去掐了掐他的肩膀,意料之中地招来一巴掌。
是不是在生气?于秋凉本人也不甚明白。他只觉得胸中好像有团火似的,那团火在烧灼着他的心脏。他不由蜷缩起来,手也按上了胸口,钝钝的疼痛逐渐变得尖锐,仿佛有一把钢刀在切割着他的心。他的心已经不会跳了,但依然要承受凌迟的痛苦,他徒劳地按住胸口,不断用力,却也无法减免那颗心所受的刑罚。
“疼。”他张了嘴,终于示弱。余夏生发觉了他的不对劲,伸手抚上他的后背。于秋凉往后靠了靠,感觉后背上的黑色印记在发烫。余夏生摸了摸他的脸颊,把他抱进怀里,有一个同样火热的东西抵在于秋凉后心处,两团火撞在一起,融合了,消失了。于秋凉松开手,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
他还没想明白为什么那黑色印记会发烫发疼,嘴巴就先于大脑而动作,送给余夏生一句“对不起”。余夏生顿了顿,在他身上轻轻拍两下,和哄小婴儿似的,哄他睡觉。这回老鬼不打扰他了,他很快就开始犯困,眼皮沉沉地向下堕,给他心灵的窗户拉上了窗帘。
世界上的人,彼此之间多少是有联系的;世界上的事物,彼此之间也有那么点儿联系;一件事的发生,可能是另一件事发生的原因;这一件事,可能是那一件事的结果。余夏生一边拍打着于秋凉,安抚他受了惊吓的灵魂,一边望着衣柜上映出的模糊影像,念着于秋凉背上那块黑印。
红衣女和她的丈夫害死了不少人,而且她的丈夫本身就带有罪孽,这些孽债,一桩桩一件件地累积在一起,全压到于秋凉身上,没把他即刻压死就算不错了。余夏生闭了眼又睁开,忽然坐起身来到书桌上去拿针。他刺破食指指尖,血珠立马就渗出来,他悄悄地扯开于秋凉的衣领,在黑印上沾了一点血。黑色的印记遇见他的血,有些地方缩小了,有些地方淡化了,而变淡了的那部分,不管他怎样往上涂抹,也无法把它们全部都消除。
余夏生心里久违地生出怨气。他觉得杜小园应当及时去阻拦于秋凉的,可是杜小园她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怨她不作为似乎有点儿不合情理。这么想着,他又去怨990215,都是因为这家伙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做人,才和妻子一块儿死了,又一块儿化作厉鬼。990215是个货真价实的王八蛋,他生前害死他的妻子,死后又害死更多无辜之人,要不是他干这么多错事,哪能轮得到于秋凉遭罪?余夏生越想就越觉得这个逻辑没错,他又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联想。他认为990215和990214之所以这么久没被抓捕回来问罪,正是因为他们部门办事不力,既然如此,那他今天就不睡觉了,加班加点地工作去。
余夏生说到做到,想着今天要不眠不休地工作,他就立马起身,要离开温暖的大床。没成想,他刚爬起来,于秋凉突然翻了个身,把他拽回床上。睡梦中的小孩力气竟非一般地大,余夏生被拖回来,额头磕在床垫上,虽然没有受伤,但是闷闷地疼。他无奈地偏过头,感觉自己要磕出个脑震荡。
第42章回溯
余夏生身上不算热乎,但是胸口那一块儿烫烫的,烤得于秋凉后背心儿很舒服。于秋凉美美地睡了一觉,从天刚擦黑那会儿一气睡到夜里八点半,这才悠悠转醒,望着卧室顶上的灯发呆。他一醒,余夏生立刻就被他惊动了,然而他们两个谁也没先起床。今天的枕头和被子分外香,可能是受了洗发水味道的侵染,于秋凉深深地吸了口气,把下半张脸埋进被子里,不愿意再从床上爬起。就让他这样赖在床上,一辈子不起来吧!床上又香又软,多舒服!
他才刚清醒过来,又要再度睡去,直叫余夏生哭笑不得。余夏生只感觉这孩子再睡下去会睡得头疼,届时还是他自己遭罪。他身上不得劲了,别人不可能替他受着,就算余夏生想替他承受,也完全做不到。
余夏生凑在于秋凉耳朵边上,耍流氓似的吹了声口哨。于秋凉嫌弃地看他一眼,然而这一眼被黑暗掩盖,失去了原有的威慑作用。余夏生今天变成了一个人形的提问机器,可能他是真的好奇于秋凉为什么哭成那副样子。于秋凉本不愿回想,但架不住对方一个劲儿地问,只好绞尽脑汁,以比较委婉的方式作答。
人们不快乐的原因,可以用一个大的解释来概括,那便是“需求和所得不匹配”。余夏生觉得,于秋凉不高兴也是因为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但他不知道于秋凉到底想要什么。他反复问着这个问题,倒也不怕于秋凉觉得他烦。他的思维其实很简单:既然路怀明把于秋凉托付给了他,那他就要尽量满足于秋凉的需求,把孩子养得好好的,这才不辜负路怀明对他的信任。同时,他也很想养个小弟弟,他家只有他一个孩子,他从小到大没体验过有兄弟姐妹的感觉。没哥哥姐姐宠着他,那也就罢了,让他养个弟弟妹妹也行;于秋凉恰好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弟弟,他白捡个大便宜,不好好养孩子怎么能行?
他这边想着兄友弟恭,于秋凉那头却犯了难,于秋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清楚自己内心的想法。于秋凉最大的愿望,说出来有些吓人,他是想死,因为他觉得活着没意思,而且总是烦心事占大多数。他感觉自己总是在给别人添麻烦,是个不折不扣的累赘,而累赘不如被丢弃,躺在一堆废品里和垃圾为伍。
当然,这种念头他是不能直接对余夏生讲出来的。如果他真说得这样直白,则又要引发余夏生对他的担忧。他不想让任何人为他耗费心思,他不值得他们那样重视。他想了想,没能回答余夏生的问题,却是反过去问了:“你觉得,如果一个人想死,别人却要逼着他活,这样子是在做好事吗?”
把这个问题抛出来的那一刻,于秋凉就后悔了。他千不该万不该拿这个问题去问余夏生。他知道余夏生虽然管他管得严,但也是真心实意地为他着想,而他这样问对方,倒像是在指责对方自私自利,以他人的苦痛来成全自己的道德。于是,没等余夏生回答,他就急着换个话题,但余夏生把他的话头截住了,竟反过来对他道歉。背后的印记又开始隐隐作痛,于秋凉清楚地意识到,是自己给余夏生添了麻烦,真正该道歉的是他自己,可那声“对不起”堵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直噎得他疼痛难忍、无所适从。
“你……嗯。”可能是睡得太久了,于秋凉的嗓子有些哑,但他决定现在就把话说开,省得以后麻烦。他借着被子的掩护,局促地拉了拉衣角:“我活着很累很无聊,但是,如果你能让我稍微高兴哪怕一点点,我就觉得现在挺好。”
“是吗?”余夏生只说了两个字,之后久久没有回音,他好像在反复咀嚼这句话,想咂摸出其中真意。瞧余夏生这样认真,于秋凉又感觉不好意思了。这个话题过于沉重,而他总说这种丧气话,貌似有逃避现实的嫌疑,于是他转移了话题,开始和余夏生开玩笑:“我要求很少的,今天不让我做数学题,我就很快乐。”
正经的人惯常把玩笑话也当真,余夏生正仔细品味着他刚才那句话,没能迅速切换状态,竟是认认真真地回复了一句“好”。这回轮到于秋凉哑口无言了,他有时候就是没法接余夏生的话。假如把余夏生所说过的话单独拎出来看,每一句都平平无奇,但不知怎的,它们老是不停地在于秋凉心里到处冲撞,把他一颗心撞得活蹦乱跳。
那句“对不起”终于找到了出路,从于秋凉嘴里冒了出来。他半张脸藏在被子里,一双眼紧盯着余夏生。他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情绪,也不善于剖白自己的内心,今天晚上说完这寥寥可数的几个字儿,他已觉得他失去了做人的勇气,恨不得钻进地缝,再拿水泥把缝堵死。
余夏生的思路猝然中断,他愣愣地看着于秋凉,突然笑出了声,又上手捏人的脸。小孩的脸上倒是有点肉,不像身上摸起来梆硬,全是一根一根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