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掐了脸,于秋凉下意识地想还手掐回去,但思路一拐,又偏离到了别处。于秋凉在想,既然在十八岁生日之前还能长高,那他为什么不抓住这短暂的机会把自己的个头往上拔一拔?他觉得这比好好学数学重要多了。
外人看他的时候,首先看到的不是他的内在,而是他的外表。虽然外貌并不能代表一切,但是,长得好看又不是什么差劲的事,所以,人们总是能变好看一些就变好看一些,而且把自己收拾整齐,也是一种礼貌,大家都愿意将这种礼貌延续下去。于秋凉认为数学成绩的好坏并不能成为衡量一个人内在品质良好与否的标准,数学是毫无美感的学科,起码他认识不到数学的美。数学家们可能认为数学是美的,然而大众的标准不这样想,于秋凉在这种时候愿意跟随大众的看法走,他愿意追求所有人都能看得懂的美。
他这样想着,忽然从床上爬了起来,在余夏生惊异的眼神中,他开了灯,从书柜底下拖出了几个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他从小到大做过的所有数学卷子。保留它们,并不是于秋凉的本意,他没兴趣拿数学卷子来丰富他书柜里的收藏。他把这些卷子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起,其实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将它们一下全部丢弃。
生在他们这个地方的孩子,从小到大都与各种各样的试题为伍。于秋凉把小学时的卷子摞到一块儿,就已经有惊人的厚度,若再加上初中的,刚好可以放满半个窗台;而高中三年的试题数量最为可怕,它们的身高已然超过了于秋凉的身高,并且还有不断增长的趋势。于秋凉想到自己上次和宋词然聊天时所说的:高中三年给他们带来了用不完的草稿纸,和一大捆一大捆的废笔芯。他搓了搓右手的中指,上面被笔杆磨出来一块茧,不知何时才能消得下去。
“大晚上的,又收拾柜子?”余夏生还没搞清楚状况,他甚至都没看清于秋凉从书柜底下拖出来点儿什么。于秋凉嘻嘻一笑,吃力地把那些试题搁到窗台上,窗台的面积不小,但他一把这些废品都放上去,窗台竟然被挤没了。学生们苦啊,他们的书包越来越轻,那是因为他们的书和试题全都在学校里,满满当当地塞进了课桌。于秋凉这还只是把数学题拿了出来,倘若加上其他科目,恐怕能放满他半个卧室。
那些废品堆在柜子底下,经年累月地吃灰。于秋凉看了看自己沾满灰尘的手,一脸嫌弃地跑进了卫生间。余夏生抱着枕头,盘腿坐在床上看他折腾,这时候,一张数学卷子突然掉落在地上。余夏生过去把那张卷子捡了起来,发现这是于秋凉初三时候的考试卷,令人惊讶的是,初三的于秋凉考数学竟然能拿满分。
初中数学和高中数学果然不是同一个科目,难怪于秋凉有这样大的心理落差。余夏生多少明白了他为什么这样自暴自弃,但于秋凉正常的时候老是笑哈哈的,余夏生不觉得他承受不住这点小事。不动声色地把那张卷子放回去,余夏生依旧呆呆地坐在床上,抱着枕头看向对面的墙壁。他之前没认真观察过这面墙,此时仔细一看,竟发现在半人高的地方有铅笔画出来的图案,不过线条模糊,像是后来被人拿橡皮一点一点地磨掉了。
这个小区不算很新,但也不算很旧,它大概有六年的历史,于秋凉今年十七岁,他不可能是在这间房里长大的。而且他的房间,只有过他一个主人,墙壁上笨拙的线条,幼稚的图案,会是谁画上去的?
于秋凉好像有个弟弟,可他的父母包括他的弟弟,都不和他一起住。
这是为什么?
路怀明也知道于秋凉有个弟弟,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余夏生在外面都听到了。他只听了个大概,因为路怀明只说了个大概。路怀明似乎也不是很了解于秋凉的那个弟弟。根据于秋凉的那句话推测,这个小男孩是在路怀明去世之后才出生的,虽然不懂得他的降生意味着什么,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必然很特殊,还很有可能是某件事的□□。
卫生间的门又开了,于秋凉的手还没完全擦干,就甩着水珠跑进了屋。余夏生轻轻拍着枕头,看着于秋凉把那些废纸一袋一袋地提出去,既没有询问,也没有制止。有些人平常不收拾东西,一旦要开始收拾了,就把旧物一件一件地往外扔。时常清理废物是个好习惯,于秋凉显然也保持着这个好习惯,他不是一门心思只知道恋旧的人,没用的东西他就丢掉。余夏生不讨厌爱丢旧物的人,但照于秋凉那个样子来看,他有点害怕哪天于秋凉心血来潮,自己把自己清理出家门。
窗台很快就被清理干净了,于秋凉拿着抹布,把它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叫那纯白色的石面光洁如新。他意犹未尽地环顾四周,还想再找出一点旧东西来丢掉,好让自己的房间变得更整洁,余夏生见势不妙,连忙出声打断:“差不多行了,赶紧睡觉,明天还上学。”
“上什么学,不上。”于秋凉拿起书桌上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脖颈,话音突然卡了壳。他发现自己脖子上那一圈手印消失了,再挽起右边的衣袖一看,手臂上破皮的地方竟也恢复得完好如初。他顿时纳了闷儿,这复原得也太快了,不太正常,多半是余夏生趁他不注意偷偷捣鬼,好让他赶快回去上课。
余夏生果真是抱着让于秋凉赶快回去上课的心思。他不再逼着于秋凉去写数学题,但早上把人叫醒的方式越来越简单粗暴。于秋凉睡得好好的,身上的被子突然没了,热烘烘的感觉一下子没了大半,冷飕飕的风从背后吹过来,余夏生这混蛋居然打开了窗。
“别,别……把窗户关上,冷。”于秋凉抱着膝盖,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想以此抵御侵袭入室内的寒风。他觉得余夏生简直是在没事找事,怎么成天和个老妈子一样,他记得他妈妈就喜欢大早上开窗,说是要换换室内的空气。
究竟有什么好换的啊?外面全是雾霾,屋里的空气本来还好,被这么一换气,也都变成了新鲜的雾霾。于秋凉缩得紧紧的,抱着他的枕头,余夏生抓住他的脚踝想把他拖下床,不出意外地看到他双腿踢蹬,好像被人揪住尾巴的小狗一样。
“起床,上学去。”余夏生命令他起来。
“再休息一天,我倒倒时差,就一天!”于秋凉叫唤着,企图让余夏生心软,“明天,我明天一定去上学!”
“猴子也喜欢等明天。”余夏生说,“难道你也是猴?”
于秋凉自然不是猴,他嘟嘟囔囔半天,还是乖乖地起床了。
余夏生亲自送他到了学校。
久违的学校大门出现在眼前,于秋凉觉得他这是放了个小长假。别的不说,不上学就是有点爽。他背着个空书包,乐颠颠地跑上楼梯,恰好撞见同样放了个小长假的宋词然。狐朋狗友一打照面,登时两眼泪汪汪,好似他乡遇故知那般,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而他们现在非是在异乡流落,学校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于秋凉闲了几天,闲得不知今夕何夕,宋词然同样不晓得今天是周几。管他呢,不管是周几,都一样得上课,都一样是混日子。
“这么久没来,估计桌子都被考试卷给淹了。”宋词然小声嘀咕,“你是为什么不来啊?你也感冒、发烧?”
“没有。”于秋凉余光瞥见一个矮小的人影从楼梯拐角处一闪而过,原本想好的说辞忘了一半,只得随口胡诌,“我哥把我打了。”
“什么?他打你?为什么啊!”宋词然大惊失色。他以为像余夏生那样文质彬彬的人,是不会轻易动手打孩子的。
此事说来话长。于秋凉眼看着那古怪的人影离他们越来越近,不禁加快了脚步:“等到了教室再跟你讲。”
钟楼
第43章酒鬼
及至到了教室,那诡异的矮小影子却消失了。不消多时,顾嘉出现在教室的后门,对于秋凉打了个手势,叫他放心。大概那个跟着他们两人的影子是从别处跑来的孤魂野鬼,已经被顾嘉赶走了。
顾嘉说是拿一分钱办一分事,但她把于秋凉看作她的朋友,她的小弟弟,她对着兄弟不会把账算得那么清楚。什么拿钱办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全是她用来讹余夏生的钱所编造出的说辞。余夏生不晓得她打着怎样的算盘,于秋凉可是明明白白,然而顾嘉就算从余夏生那多捞了钱,那些钱也是只能供给死人花的,于秋凉无法分得一张两张钞票。这事儿,他管也好,不管也好,都对他既没有害处也没有益处,所以他懒得拆穿顾嘉的小把戏,依旧和顾嘉做着兄弟姐妹。
于秋凉紧挨着暖气坐下,舒爽愉悦地长叹一声。顾嘉又消失了,多半是去高二盯着王琳。想来王琳也是好运气,有个这么听话的闺女寸步不离地陪护着,就算以后顾嘉不在她身边,而是钻进了她的肚子,为了偿还顾嘉保护自己的情分,于秋凉也得接了顾嘉的班,代学姐保护王琳。
他们之间的关系着实复杂得过分:王琳是于秋凉的学妹,于秋凉又是顾嘉的学弟,他们三个就像是三只紧紧联结在一起的圆圈,形成了一个怪异的链条。每次于秋凉提到今后的辈分问题,学姐就要和他发脾气,但他们笑着闹着,彼此心里却都明白,待到顾嘉真的重获新生的那天,她就再也不是顾嘉,而成了一个全新的孩子。她再也不会认得于秋凉。至于王琳,那将是他们仅存的一丁点关系。
虽然是坐在教室里,但于秋凉可是半点儿不乐意学习。他的心已经野了,随着冬天的风呼呼飞卷着,飞到了荒郊野外去。正当他漫无目的地飘荡着的时候,窗户突然被敲响了,他吓了一跳,以为是顾嘉又来作怪,然而他扭头看去,却发现窗外是那只猫。
猫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这位宠妃了,乍一重逢,尽管没有热泪盈眶,但盛情依然是有的。它拿尾巴敲着窗户玻璃,催促于秋凉赶快开窗迎它进屋,于秋凉望见这校园里的小皇帝,不禁喜上眉梢,也不顾自己身上仅穿着一件薄外套,立马喜滋滋地开了窗。
“诶哟呵!”宋词然刚脱了外套,冷不防又从外头吹来一阵风,这风来势汹汹,掀翻了他桌面上摆着的薄笔记本。薄薄的本子被风吹落下地,发出啪嗒一声响,宋词然慌忙去捡拾,结果后腰露了出来,皮肉一招风,登时起了一层细细小小的鸡皮疙瘩。他感冒才没好多久,自然不想回到先前那苦苦煎熬的日子,为了报复,他把笔记本提溜起来,甩到了桌面上,紧接着扑到于秋凉那边,拿他两只冰冷的手去摸于秋凉的腰。
于秋凉刚把猫主子放进来,正盘算着怎样把这位老爷伺候得高高兴兴,腰间就覆上了两只冰冷的手。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呼喊出声,旋即意识到这不是鬼而是他的同桌,于是那惊呼声硬生生折了个弯儿,一个猛子扎回了肚子里去。猫主子眯缝着眼,卧在于秋凉的课桌上,一副世家大老爷的派头。它身份高贵,理应自持,才不屑于管理仆人们的打打闹闹。
其他人的课桌上都罩了蓝色的桌布,但于秋凉的桌子上没有。当初他年少轻狂,在桌布上写了不少过激的言论,后来过了那个年龄,他开始因过去的举动而感到羞耻,于是他撤了桌布,从此将其打入冷宫,再不提起。的确,在夏天里,盖一层桌布会让人感到闷热,可是,如果是在冬天,那桌布就成了保暖的利器,于秋凉的桌面上少了一层布,又硬又冷,猫主子躺得不踏实,没过多久便跳了下来,又黏黏糊糊地往于秋凉身上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