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点点头:“好,这是基于事况得出的选择。但是阿诚,你知道你一旦拒绝,就是抗命。你现在不仅仅是驻法使馆的文员,你也在军事委员会的名册上。这样做太危险。文员可以辞职不做,可身为军人,没有做逃兵的机会。”
明诚稍一犹豫,还是问了出来:“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东北已经没了,上个月北平沦陷,这个月又会是哪里?我是无法再在异国的土地上若无其事地生活了。我想回家去。”
从理智上说,明诚此时的这个问题,也不在明楼的意料之外。但当他真的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时,明楼却发现他的神情是这样熟悉——一个月多前,在许许多多的同胞脸上,都是这样的神情。又或许明楼自己,当时也是一样的神情。
七七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明楼正好在伦敦。那天他去伦敦政经开一个研讨会,会上遇见在中央大学时就认识的老同学,略一叙旧,才知道他考取了公款,正在英国读政治学的博士。
他乡遇故知自是喜事,于是会后明楼没急着走,和一群在英国留学的同胞在何君的公寓小聚。正酒酣耳热高谈阔论之际,忽然有人仓皇奔进来,大喊:“日本人乘夜进攻宛平城!意在北平,北平危矣!”
当时在座的大多是公派留学生,许多在出国前都在政府部门任职,一听这个消息,几乎都是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前一刻还喧哗之极的客厅霎时间死一般寂静,何君就是北平人,闻言当下离座而起,急问:“守军是谁?”
“不知道。”
“战况如何?”
“……不明。”
“那……消息准确么!”
传消息的人脸色发白,喘息不定:“我一听到消息,就从大使馆一气跑来通报诸君!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话已至此,一时间再无人多说一言,自然没有了聚会的心思。告别时诸人无不神色沉重,忽然有人沉声说:“即已如此,国家危急,那便回家去吧!”
短短一句话,就像是一簇火光,瞬间把在场所有人的双眼都点亮了。
言罢他又大笑,笑着笑着哭将起来,唱着《满江红》,跌跌撞撞在伦敦下半夜的街头走远了。
何君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才对明诚低声解释:“他是哈尔滨人……31年阖家到的北平。”
说完沉吟良久,才像是猛地回过神来似的转问明楼:“明楼,你看这北平城……?”
明楼摇摇头:“日本人蓄谋已久。九一八殷鉴不远,七七如何收场,政治的是你本行,还用问我这个搞经济的吗?”
何君脸上掠过一丝灰败,片刻后猛一拍腿:“天亮我就到海德公园去!虽说书生无用,抗议、募捐总还是能做的!你今晚先住下,客房早给你收拾好了,我先去大使馆一趟,问清楚事态再说!”
话音未落,整个人就风驰电掣一般地跑了起来。
半个月后,北平沦陷的消息传到欧洲。明诚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看见一双中国青年,正相拥大哭,手中是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的《泰晤士报》。那时他的口袋里装着两份电报,用的是不同的加密系统,一份来自上海,一份来自南京,都是同样的指令:原地潜伏,等待命令。
望着自己放声哭泣的同胞,明楼心里有一点羡慕。
第七章剑桥/Cambridge(终)
明诚的面孔就这样和其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同胞们的面孔在明楼的眼前重合了。明楼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的激动乃至忿忿,只是轻轻牵起嘴角,拉过明诚的一只手,一笔一画地写下“维持原状”四个字,再把他的手捏成拳头,拍了一拍,才收回手,平静地说:“这是我收到的命令。也是我对你的命令。阿诚,很多时候忍耐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需要格外的毅力和心志。但惟有学会忍耐,当属于你的使命真正到来的一天,你才能胜任。不要害怕忍耐、更不要害怕等待,学会享受它们,将来你会发现,它们终会帮助你战胜懦弱、恐惧甚至屈辱……直到胜利来临。你问过我做这一行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现在我把我的答案给你。”
在过去的十余年里,他们先是主仆,又做了兄弟,成为朋友,情人,志同道合的同志,也是上下级,终有一日,要回到故国的土地上,做一双并肩战斗的战友。
但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他们都需要维持原状,学会忍耐。
明诚听完后垂下眼,静默如雕塑。明楼以为他在沉思,却不想他毫无征兆地抬起眼,笑了:”明楼,我爱你。”
这不是明楼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句子,但无论何时听见,都无法不让他心底最深的角落随着这三个字奇异地颤抖起来。又一次的,明诚的面容在明楼眼前有了变化,那是一个更年轻的他,也是一个夏日,并非这凄风苦雨的岛国,而是在更东边,普希金曾经热情歌颂过的城市,仿佛无穷无尽的白夜景象中,他们并肩走在涅瓦河畔,明诚也是笑着说出一样的句子。
那时他的眼中藏着恐惧和孤注一掷,而现在,它们都消失了。
明楼合起眼,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嘴角的笑意被小心地收藏和赠予:“我知道。”
听到这句话后,明诚拿起刀叉,收好笑,短短几秒后,又换回了若无其事的神情:“……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回去之后,向大使道歉,我愿意去德国。”
“不必了。”
“嗯?”
“我收到消息,南京已经和莫斯科取得了联系。正在商谈结盟。伍豪他们几个月前,也已经和南京秘密展开了谈判……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接到调任苏联的命令,也像和这次拒绝德国一样,再拒绝一次。”
“知道了。”明诚回答完,猛然回味过来到明楼这番话说的究竟是什么,难以置信地望向明楼,“第二次……合作?”
“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惟有抛弃前嫌,一致对外,才是救国的正道。东北沦陷,华北沦陷,华东……”华东是家乡所在,亲人所在,明楼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再不去打日本人,再去围剿共产党,蒋公就算恨共产主义如有不共戴天之仇,也是断不想再来一次双十二的。”
明楼说得平静,仿佛此次谈论的,不过是今夜是否再有一场急雨。明诚听罢,沉吟着说:“我不信他们会真心联苏联共。大革命的血债,还没有清偿呢。”
“眼下还说什么真心。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在时局面前,恐怕也不是当务之急了。但凡是有一点骨气的中国人,谁能坐视国土沦丧?蒋公是不怕我们堆成的尸山血海,但亡国之耻,恐怕即便他和他的同党们,也是没有脸面领受的。难道真要等日本人打到南京城下,才肯一致对外么?”
“大哥……你联系过大姐没有?”
明楼略一沉默:“上海必有一战。我上次给家里发电报时劝大姐去苏州躲躲风头,或者去南京。她不肯,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又说一二八都熬过来了,也不是没见识过日本人的坏。好说歹说,就是不肯离开上海。”
“让小东西去劝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