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剑桥经济系不缺他的徒子徒孙,更不缺意见向左者,凯恩斯离校养病并没有干扰到明楼的访学计划。除了明面上的访学,他也和学校里一些左派社团取得了联系,并从他们这里得到了在英法的主流媒体那里很难得到的关于德国和苏联的消息。
进了学院的大门后,明楼引领着明诚往自己的宿舍走去,同时不忘向第一次到访英国的明诚解释:“这学校和索邦很不一样。很多教职员工就直接住在学院里。学生们也住在学院里。”
明诚看着陡峭的楼梯和实在说不上光鲜的墙面,想想他们在巴黎的公寓,问:“住得还习惯吗?你在信里从不说这个。”
“习惯。”
说话间明楼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推开门后,一阵大风兜头吹来,一时间,只听得无数的纸张被吹得哗啦啦作响。这边明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明诚已经先一步抢进去,敏捷地收拾起被吹得满屋子都是字纸起来。
“不要紧,都是草稿……”
可明诚的动作实在太快,几乎是以令人眼花缭乱地速度收拾好了所有被风吹散的纸,明楼目光所及处,就再没有一条漏网之鱼。他难以掩盖自己的赞赏,何况此时别无他人,也无需掩盖,他定一定神,看着正朝他微笑的青年,并没有接过那些纸,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在明诚的风衣上明楼闻到了雨水的潮湿气味,这是英格兰的气味,这一刻,出现在熟悉的人身上,又是真切又是恍惚。明诚在初初被抱住的瞬间很轻了喊了一声“大哥”,但他很快也不再说话了,无声地笑了一下,也抱了回去。
这个拥抱很快就有了别的意味。明诚起先还分神看了眼天色:“……这才几点?”语气里却是一点儿也没有抱怨或是规劝。
明楼的吻停在了他的耳边,轻声反问:“你不知道吗?”
明诚又笑了起来,大抵是被气声吹得有点痒,下意识地让了一让——可惜没让成功,反而被明楼更紧地抓在了怀里。
肢体缠绕之际,明楼莫名想起来几年前的复活节,在维也纳的那场短暂相聚,也是碰见下雨。他们被坏天气困在酒店里,可是当年的他们只是日以继夜地谈论苏联、德国、乌克兰、战争、共产主义、枪支、工人和农民、制度和主义,不知道疲倦也没有厌烦,不要饮食也不要睡眠,如今想想,竟是多少良辰美景就这么虚掷了。
“你在想什么?”
明楼没有掩盖自己的走神,他望着一步之遥的情人手足和朋友,用嘴唇找到他的眉心:“我在想那些被浪费的雨天。”
明诚一愣,快活地大笑起来,笑声中他们热切地亲吻,像初恋的少年人那样。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甚至没抽出空去关上窗子。
第六章剑桥/Cambridge(二)
…………
明楼在三一的宿舍在临近康河的一侧。夏季的雨水让河流的水位暴涨,只要开着窗,不必走近都能隐隐听见那奔流不息的水声。
水声混合着沙沙的雨声,让人难免昏昏欲睡,懒得动弹。终于安静下来的两个人一时间也都不想动弹,就靠在一起静静地听着窗外着铺天盖地的雨声。但只躺了一会儿,又觉得怎么都别扭,仔细一追究,单人宿舍配的是单人床,先前不觉得有什么,一旦平躺下来,自然是不会舒服的了。
明楼翻了个身,在地板捞起自己的衣服,找到口袋里的烟盒和火柴,点燃了烟。闻到烟味后明诚动了动,拍拍明楼还搂着自己的右手胳膊:“给我一口。”
他的嗓音比平时沙哑,又意外的甜美,明楼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但还是把手里的烟递了过去:“不该在床上抽烟。容易失火。”
明诚笑了起来,任青色的烟雾在两人间弥漫开:“没力气接吻了。”
他们分完一支烟,不免时不时地交换一个吻。年轻的身体挨得太紧,兼之数月不见,免不了又是一场情难自禁。待这一次漫长的欢爱止歇,岛国那漫长的夏日白昼都到了尾声:雨在他们不曾留意的时候停了,太阳出来了。
这时两个人终于吃到没拉窗帘的苦头——浓艳的夕阳照进房间里,竟比几个小时前天色还要亮堂得多。
尽管肉体有了倦意,明楼的精神异常亢奋,没有一丝漫长性爱后的睡意。他下床去拉起窗帘,本意是想让明诚睡一会儿,但等他合上窗帘后一回头,发现明诚披着他的衬衣,也起来了。
窗帘遮挡了天光,整个房间的光线昏暗暧昧下来,又不足以彻底隐藏明诚身体的线条。明楼放任自己欣赏了一会儿,才轻轻咳嗽了一下,善意提醒:“浴室的灯在外头。再就是冷热水龙头是分开的。注意别烫着。”
明诚回头一笑:“我饿了。我建议你进来一起洗。节约时间。”
说完见明楼一挑眉,很清白地举起双手:“我保证只是洗澡。不做什么。”
明楼也笑:“我可不保证。”
说归说,一个小时后两个人还是衣冠楚楚地出现在了城里的餐馆。坐下来前还不觉得,一旦落座,置身于食物的香气之中,他们才意识到下午那剧烈的体力活动到底消耗了多少热量。这种久违的饥饿感让他们想笑,又有点难得的不好意思,只能在侍者上菜的间隙交换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一大盘红肉入腹后,似乎才有了再交谈的心思。明诚看着桌子另一头的明楼,再四下一打量,确定其他客人都在安全的距离后,才缓缓开了口:“大哥……我来英国之前,刚接到一个调令。”
“德国?”这事明诚并未向他提过,但一转念间,明楼已经猜到了。
明诚点头:“孔祥熙6月访英后又去了德国。这次的人士调动,估计就是这次访德的后续。总之,昨天我离开巴黎前,收到外交部的调令,调我去德国工作。”
“你会德语,官方履历上又有留德经历,是合适的人选。看来王部长履新之后,外交部换了气象啊。”他说得轻松,眼中并没有一丝笑意。
明诚也没笑,又说:“我拒绝了。”
明楼闻言反而一笑:“说说理由。不过注意言辞,在剑桥,任何地方都可能碰见会说任何语言的人。”
明诚无意识地转着水杯的杯脚:“我们和东边达成同盟是早晚的事,德国也许现在向政府承诺了什么——很可能是非常令人动心的承诺,但是这个承诺脆弱之极,也许用不了多久,南京就会发现和德国的约定只是一纸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