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几句后,房间里又沉寂了下来。直到明楼为他处理好伤口,两个人都再没有说一句话。
明诚没有问明楼是在哪里学来这样的包扎技术,正如明楼没有询问他伤口的来源。包扎完毕后明楼问他绷带会不会觉得太紧,明诚摇摇头,告诉他,正好。
“那就好。今天先不要洗澡了,怕感染。”
“谢谢大哥。”
“我看你外套上有呕吐的痕迹,想吃点东西吗?”
明诚摇头:“……有点想喝水。”
明楼就把已经放在床边的水杯递给他。
“骨头没事,只是外伤。”
“嗯。”
“痛得厉害告诉我。我给你阿司匹林。”
“我没事。”
“行。”明楼又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床边站了起来,“那就好好睡一觉。不舒服叫我。”
说完,他走到了房间另一角的沙发旁。明诚这才发现,原来明楼早就在上面放了枕头和毯子。
明诚从未像眼下这样渴望明楼能对他再说一句“阿诚,你需要和我谈谈吗”,只要一个暗示,任何一句话,一个眼神,他都会说出一切,一切的思考与探索,一切的愤怒与挣扎,一切的一切。
因为,那是明楼啊。
他长久地看着明楼,因为渴望而微微颤抖。可明楼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转过头来,他关掉灯,在黑暗中道了一句晚安。
第二天明诚醒来后明楼已经去学校了。餐桌上留好了早餐,还有当天的报纸,在一个不重要的版面的不起眼的角落,报道着某纺织厂工人暴力罢工的消息。
明诚面无表情地看完报纸,吃掉早饭,把一切收拾妥当后,一瘸一拐地离开家,向党支部汇报安全去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再没有提及这件事情,仿佛那个雨夜从不曾存在过。明诚在暑假开始前还是维持着每个周末回去一次的频率,直到暑假开始,学生公寓的租期结束,才搬回了家。
不同于大学生,明楼没有明确的寒暑假,所以哪怕明诚搬回家,两个人大多时候也还是只有早晚才见上一面。那个雨夜似乎成了一个心结,明台在场的时候还好,只要两个人独处,交谈就变得非常稀少。
暑假开始不久明台跟他的本地朋友去南部渡假,明楼则跟着系里的老师和同学去了一趟德国,只留下明诚一个人看家。
受伤和挫折并没有击退明诚,反而让他更加坚强。他还是照常参加集会,去听演讲,与同志们共同劳动。有那么一天,他一觉醒来,忽然觉得他或许可以主动去找明楼告诉他自己是个共产党了。然后两个人可以坐在一起,讨论阶级和革命,资本与剥削,就像当初的他们讨论诗歌和曲赋,讨论但丁和伏尔泰那样。
他开始热切地期待明楼从德国回来的那一天。
可是还没等到明楼回来,明诚忽然收到党支部的通知,说接到共产国际的相关文件和通知,有一名来自中国的共产党员已经在巴黎正式展开工作。为了更好地帮助他,法国共产党将委派明诚与他取得联系,并协助他工作。
负责此事的同事没有告诉明诚将与他见面的同志的姓名,只告知了对方的代号,以及见面的时间地点和接头方式。听到代号的时候明诚还开了个玩笑,问:“既然叫眼镜蛇,那一定戴很厚的眼镜吧?”
但在拿到见面时需要互相验证的道具后,明诚收起了笑容。
1932年8月的一个下午,明诚沿着圣日耳曼大道向西,走向同一条街上的双叟咖啡馆。他的裤子口袋里藏着一张薄薄的纸片,是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他即将凭这个,与远道而来的同志兼同胞相认,成为他的助手,一起为他们千万里外的祖国工作。
因为紧张和期待,明诚的步伐很快,本来就不长的一段路只用了平常一半的时间就到了。他知道他这紧张和期待并非仅仅因为那位即将见到的新同志,而是他内心深处隐约知道自己将见到什么人,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它真的发生。
但他无法等待,颤栗感推动着他推开咖啡馆的大门。
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明诚看见一个背影,他的面前摊着一本书。
他蓦地镇定了下来,实则眩晕和狂喜像飓风过境般袭击了他。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虚幻的,也没有比眼前更真实的。明诚走上前,掏出那张书页,它来自1927年7月北京书局出版的《野草》,而这一页印着的文章,叫《墓碣文》。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日,他还背过这篇文章,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每一个字。
听到脚步声,他亲爱的同志转过身,对他微笑:“‘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明诚同志,下午好。”
本篇完
第十三章列宁格勒/Ленингра?д(一)
亲爱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