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过他的同志,老师,许许多多不同阶级不同年龄不同国家的人,每个人的答案一致又分歧;其实就算他扪心自问,也无法给出一个笃定的答案。
在过去的若干个月里,明诚不止一次地想问明楼,问他的新世界是什么。他是他的导师,他的兄长,把他从黑暗中拉出来,真真切切地给了他一个崭新的世界。
也许就是太想知道明楼的答案,明诚反而无法问了。
尽管他刻意地不去提起,但世上的事自有其因果法则。被隐瞒的必将坦白,被深藏的也终会重现天日。没过多久,明诚这段时间究竟做了些什么,以一种意外的方式被明楼得知了。
感觉到棒子打在他胳膊和背上时,明诚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疼痛,而是恐惧——童年的回忆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在异国他乡登场,并恶狠狠地击中了他。
这点痛其实并不算什么,但他的肢体难以自控地开始痉挛。胃急剧地翻滚了起来,明诚几乎立刻吐了。
一起参与和支援罢工的同志被他的反应吓坏了,好在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他这才没有倒地,避免了一场可能被后退的人群践踏的惨剧。
1932年,欧洲受大洋对岸的大萧条波及,巴黎的工人罢工此起彼伏。
这并不是明诚第一次参与产业工人罢工,却是他第一次遭到暴力驱除,也是第一次目睹罢工的失败。
他在他的同志们的掩护下撤离现场,明诚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浑身是血,也许是自己的,也许是别人的,但不管是谁的,这些血都是真切的,曾经属于一个个鲜活的人。明诚痛不可抑,更怒不可抑。
但无论是痛是怒,这失败和鲜血都是真实的。可以褪色,永不消失。
为了避免追捕,他们在夜色的掩护下四散,无论是否带伤,都单独行动。明诚原本打算回到两个街区外的一个法共活动小组的联络点,可走着走着,他发现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好在他对拉丁区已经很熟悉,知道哪些街道入夜之后人烟稀少,又有哪些黑灯瞎火,可以遮蔽他衣服上的血迹。
他慢慢地走着,像一条负伤的狗,伤痕累累,气喘吁吁。巴黎的夏天常有急雨,这个夜晚也是如此,被淋湿之后明诚想的是,太好了,这样血迹就能被冲掉了。
在明诚的记忆里,这其实并不是一条很长的路,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他走了这么久也没有到。更糟糕的是,走着走着,他眼前不再是巴黎左岸那弯弯曲曲的街巷,他就这么回到了上海的弄堂,老虎灶的烟气有点呛鼻,他咳嗽了起来。
明诚用力地抹掉脸上的雨水,可没有用,眼前那个小小的,步履踉跄的背影反而益发清晰起来。
他终于走到街口。马路上一时看不到其他行人,明诚靠着路灯坐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明诚理智上觉得不会太久,因为自己都还没有恢复哪怕一点点的力气——一把伞遮住了他。
映入眼帘的是考究的皮鞋和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长裤,明诚费力抬起头,想道谢:“谢谢您,先生……”
在伞下的明楼的面孔,白得像一轮月亮。
一个莫名的句子在他脑中闪过。这是他和明楼一起读过的一个剧本里的一句:月色多么怪异。你会认为这就像一个死去的女人,伸手找寻她的裹尸布。
可是没有月亮,也没有裹尸布,有的只是明楼。
明诚觉得自己笑了:“嗨,大哥。”
…………
再醒过来时,明诚知道自己回了家。
这是家里才有的味道。
他浑身都痛,眼睛酸涩,胸腹气潮翻滚,从太阳穴到手指,每一根筋络都在和他过不去。
明诚咬咬牙,向有光的一侧转过脸。
明楼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膝上搭着一本书,也正看着他。
他的目光非常平静,并无一丝愤怒和恼火,反而是明诚没法和这样的他对视,只能仓促地闭起了眼,嗓子里像被石头堵住了,说不出一个字。
片刻后声音响起:“还能动吗?我得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明诚微微一颤,又睁开了眼:“……大哥。”
明楼显然把这句话当作了“可以”。他再没有问第二次,起身拿来了绷带和酒精,然后扶起了明诚,开始为他上药。
明诚沉默无语地注视着同样沉默无语的明楼,感觉到他的手拂过自己伤痕累累的皮肤,一点点地清理伤痕,洗掉淤血,上药,再覆上绷带。异常熟练,异常轻柔。
明诚觉得明楼的气味正笼罩着自己,那是墨水、香烟和香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很温和,又在最深处有一点辛辣,此刻它正和酒精那刺鼻的味道交织着,让明诚的视线都有些扭曲起来,连带着,还将时光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循环、重叠。明诚不知道这一刻的明楼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至少自己是无法忘记的。更年轻的明楼,还小的自己。若说往昔和眼前还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当年的明楼绝不会这样熟练地给伤口上药。
时光到底是以他们都无法察觉的方式改变了他们。
“……小东西呢?”很久以后,明诚才意识到这个嘶哑虚弱的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明楼的声音,平静有力,像晴天的大海:“交了新朋友,约他去郊外家里过周末。”
“都交到这么投缘的朋友了。”明诚有些恍惚,似乎微微地笑了一笑。
“嗯。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