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看出了他目光中的震惊和询问,明楼缓缓开口:“我戴手套。而且我的匕首比枪用得好。”说完他摘下眼镜,手上轻轻一用力,眼镜片被卸了下来。
“大哥……”因为过度震惊,明诚失语了。
明楼戴回眼镜:“第一次,是在东北。30年冬天,我和我的前教官也是前搭档。我们两个人杀了十七个人,他九个我八个。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那次我们不能开枪,只带了刀。哦,我的前搭档是个疯子,他还在自己身上捆满了炸药。
“革命是要死人的。你小时候崇拜谭嗣同,他就说过,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变法如此,革命更是如此。武昌的血有了民国,十月革命的血是苏联,大革命也流血,我们失败了,然后是三大起义……革命就是无数人的血,我们的,敌人的。我从来都觉得最幸福的革命者是死去的革命者。肮脏和黑暗离他们都远去了,光明和希望却是他们带来的。我知道你在为什么而难过……你所困惑的,我也曾经困惑过,然后我找到了共产主义,但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以我爱她的方式去爱。所有伟大的主义都允许质疑,接受怀疑,惟有去怀疑她,你才会更加理解她,更加爱她,更清楚自己究竟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能为她付出什么,又从中得到什么。阿诚,真相是无法死去的,诚实、忠贞的人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着。不畏惧真相和真理,就永远不会害怕死亡。”
明楼说到这里,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明诚的脸——以前的他曾经无数次的这么做过,每当他的弟弟需要安慰和鼓励时,他都没有吝惜过任何一点可给予的温暖。他展露一个崭新的微笑,几乎是耳语一般地说:“我一直相信,任何一种主义,如果不允许每个人以各自的方式去爱她,那么她就不值得所有人的爱。”
他掌心下的青年人的皮肤非常温暖,有一丝莫名的颤抖。明楼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竟然无法抽手。
而下一刻,他就真的无法抽回手了。
离他只一步之遥的青年抓住了他的手,在掌心留下一个亲吻:“明楼。”
抓住他的那只手颤抖得厉害,嘴唇冰冷而干燥,仿佛那是一个陌生的人,陌生的病人,在被疟疾无情地折磨着。
明楼的眼睛睁大了,连带着眉心蹙起,但这同样也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他全明白了。
果然,下一刻明诚定定看向了自己。他的身后是河水,是碧树,俄罗斯的土地和她高远的蓝天。北方来的风吹来明诚的声音,他的嘴边是笑,眼底却是恐惧,可这恐惧并不足以让这青年退却,他舔了舔嘴唇,又喊了一次自己的名字:“明楼。”
明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如号角,比枪声更加震耳欲聋,直叫人头晕目眩,汗流浃背。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
明楼飞快地思索着,提心吊胆地等待着。
他听见他的青年对他说,明楼,我爱你。
他不再想了。正如他收到信的第二天什么也没想就开启了这一次的俄国之行时那样。
这本就无需想。
这么突兀,这么矛盾,又是这么渴望。
明楼开口,但半天都没有任何声音。他笑了起来——原来自己也是这样的紧张。
他不再去试图找一切的来处,连去处也不想管了,此时此刻,今生今世,他终于明白了这种疟疾的名字。
它的名字叫爱。
夏季的列宁格勒没有夜晚。
因为无人需要睡眠。
本篇完
第十五章断章在风雨中(一)
明楼和明诚离开列宁格勒后,决定沿水路返回法国。
从苏联返回大陆要比去程困难得多。为了避免经过德国,最安全的办法是搭船。于是他们先到了赫尔辛基,在那里转搭长途渡轮,经丹麦海峡往北海,计划在加莱靠港。
他们入境苏联都用了假护照,上面登记的信息是法籍越南裔,一个姓胡一个姓阮,在巴黎十三区经营一间规模不小的东方产品杂货店。为了配合身份,共产国际的工作人员为他们专门准备了乔装衣物,本来还打算买两张三等舱的铺位,但明楼表示“亚洲商人有大量携带现金的习惯,一般会结伴出行,且不会与陌生人混住”,这样才给换成了二等。
那是一个尺寸尚可的双人间,上下铺,只有一个很小的窗口能看到海景。明诚看清房间的构造后理所当然地往上铺爬,可明楼拉住他:“我睡上头。你晕船。”
这让明诚想起来欧洲时的惨痛经历:他从印度洋一直吐到船过好望角,好不容易习惯了,在佛得角附近碰上风暴,又昏天黑地地吐起来,吐到后来还发起低烧,累得明楼在接下来的旅程中一直照顾他,等轮船抵达马赛港时,明诚瘦得都几乎脱了形。
这事简直不能多想,一想就腹中翻江倒海。明诚忙摆手:“大哥……求你别说。我本来都不晕船了,你这么一说,马上真要开始了。”
他的声音里有着轻快的亲昵,还有一点彼此才能听出来的撒娇的意味。这样的语气在两个人成为上下级后消失了一段时间,现在又出现了。而他们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明楼没答应:“就这么决定了。”
说完见明诚还是站着没动,就放下行李,拉了拉他的手,见青年还微微蹙着眉头满脸不太甘心的样子,又凑上去亲了亲他的眉心:“听话。”
明诚噗哧一下笑出来,抱怨了一声“你犯规”,捧着明楼的脸还给他一个亲吻。
登船前他们在港口旁的小酒馆喝了咖啡,接吻时尝到了彼此口腔里咖啡的香气。已经开始熟悉亲吻的滋味的两个人摆脱了最初的生硬,也离开了列宁格勒那四处都有耳目的环境,非常认真、并极有热情地学习和实践关于恋爱的一切。
分开时明诚有些脸热,明楼看起来倒是很镇定,就是管不住手,情不自禁地擦过明诚那湿润着的嘴唇,有点遗憾地说:“真想快点回巴黎。”
明诚只觉得耳朵烫得像被熨铁烫过,推了他一把,又忍不住想笑,便笑了,一边笑一边对明楼说:“五天?最多六天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