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了几天,阿诚就真的成了外人口中的“阿诚少爷”。
再过一阵子,上海滩的八卦报纸不知从来的来的消息,风传前头明家老爷生前养了外室,留下个野种,明家大小姐和大少爷认了。
那时明楼十四岁,回家路上看见报纸,没二话,转头叫司机送他去自家的工厂,叫了十来个最身强体壮的工人,不伤人,直接砸了花边小报社,砸完后丢下票子,说:“砸你不为别的。一为你骂我老爷子外头养人,二为你骂我弟弟是野种。”
据当时在场的人说,明楼说话时一点都没生气,甚至是微笑着的。
报纸第二天灰溜溜登报道歉,但明家大少爷砸报馆的事一夕传开,有人赞“虎父无犬子”——这是想起了明家先人当年只身上北地贩马发家的往事;还有人私下里摇头,“这明家真是养了个土匪,将来怕要惹上杀头的官司”——这就是在明镜手下吃过亏的对手了。
事发时明镜在苏州,回来听说这事,问明白来龙去脉后先是拿鞭子结结实实地抽了一顿明楼,转头又亲赴南京,跑去文化部撞钟——“家严清白一生,与家慈伉俪相得,沪上谁不知晓?不想身故之后,竟遭如此污蔑。如今上海颇有些人士,披着新闻记者的人皮,实则净干些猪狗不如的勾当。舍弟尚幼,素来体弱,听到这种混帐话,又病倒了。”
中央政府见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安慰之余,自不免下令追查,要求报社整饬自查。
待明镜从南京回来,一进家门,客厅里空荡荡的,赶到明楼房间一看,人倒是都齐了:最大的那个趴在床上,袒露出来的一双胳膊和整张脊背都是红通通的鞭痕,他也不在乎,只管跟着唱片机哼《捉放曹》——
观此贼睡卧真潇洒,安眠好似井底蛙。贼好比蛟龙未生鳞甲,贼好比猛虎未曾长牙。虎在笼中我不打,我岂肯放虎归山又把人抓。
他床边坐着明台,圆滚滚的小腿随着鼓点点一下,又一下,还不忘笑嘻嘻地拍掌叫个好。只有阿诚最有良心,奔前跑后,一会儿端个水再一会儿拿个药,汗都出来了。
兄弟三各忙各的,谁也没有发现姐姐回来了。
到后来,还是明台最先发现门边的明镜,一声“大姐”,欢呼着蹦下床,朝着姐姐奔过去。
明镜看着她的弟弟们,笑着抱起明台,朝明楼和阿诚走过去。
第十九章上海(终)
经此一役,明家大少爷彻底成为不少人眼里的混世魔王,为了自家人可以杀人放火加骂娘;明家大小姐则是在“妇人抛头露面操持家业”这项恶名之外,更多添了一条“为花边新闻能跑去南京大闹的失心疯”的赫赫威名。于是沪上许多以正派自许的人家,愈是渐渐疏远了与明家的往来。对此,明镜忙得一个人恨不得分成七八个用,没空去搭理这些人情往来处的微妙,明楼更是从来也不在意这些——家都分了,自有一众的堂叔堂伯堂兄堂弟去打理人际关系,能借此放过姐姐和他,那才是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上帝保佑哪边的神灵验他就拜哪边去。
更何况他现在还有别的责任要负:阿诚身体已经大好了,该学读书认字了。
当初发的誓言,对姐姐和自己的许诺,明楼一天也没忘记。
他自认无法给予阿诚全面的启蒙,便和明镜一道给阿诚选了两个家庭教师,分单双日来教阿诚国学与西学。下个决定之前明镜有点担心,怕明楼心急,对阿诚的教育拔苗助长,反是不美。但明楼对此笃定得很,对明镜说:“阿诚能应付得来。不仅能应付得来,恐怕还会叫大姐你大吃一惊。”
听他这样说,明镜将信将疑地同意了。
这一次,明楼对了。
事实上,关于阿诚的任何事情,明楼都没有错过。
明镜总喜欢说,明家是养花养牡丹,养草是兰草,可明楼看阿诚,总觉得自己抱回来的是一棵树,只要给他土地阳光和水,必能根深叶茂,树荫蔽天。他决定将一切都给予阿诚:知识是他的水和阳光,给他成长的力量;而明家人是他的土地,让他深深扎下根。
他见证着阿诚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不知疲惫乃至贪婪地学习一切知识。这让明楼一则欢喜,一则更厌烦桂姨——倘若不是她,这个孩子还能更好,更健康,更自由而无忧。但明楼并不心急,阿诚本就是一个自由的个体,他终会得到他曾经失去的一切,欢笑、自由、还有爱。
寒来暑往,伤痕会痊愈,仇恨会淡去,曾经的遍体鳞伤终会成为坚不可摧的铠甲,让人更坚强,更无畏。不知不觉中,他们真的成了亲密无间的家人,餐桌上笑笑闹闹,阿诚叫明楼大哥,喊明镜自然是大姐,只有明台偶尔胡闹,嫌阿诚还没他个子高,一声“阿诚哥”总是别别扭扭、满心不情愿似的。这个时候,阿诚就笑一笑,由他去。
见状明镜总是很欣慰,假意嗔怒地向明楼抱怨:“你看看,你这个做大哥的,还没阿诚懂事,一点也不知道谦让弟弟。”
明楼一脸受教的表情,不经意间瞥一眼明台,冲他若无其事地一笑,后者当即像看见猫的老鼠,全身的弦都绷紧了。
明楼便想,这天下事真是一物降一物,大姐拿明台没法子,明台怕他和阿诚,阿诚怕大姐,只有自己,谁也不怕。
哦,阿诚也不怕他,阿诚总是亲近他。
人的亲缘说起来真是毫无道理,他们三兄弟,明明没有任何血缘,却这样亲密无间,老天注定了让他们成为一家人,成为大姐的弟弟,一定能一辈子团团圆圆,无论如何也不会分开。
半大少年的明楼看着热热闹闹的餐桌,心满意足。
阿诚十三岁那年,他以惊人的才智赶上了同龄人的进度,两个家庭教师对他都很赞赏,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向一家之主明镜建议,应该让阿诚暂停了家教课,去考学。
教国学的先生的理由是:“令弟天资过人,有过目不忘之才,日后必成大器。当早日龙归大海,鹰翔碧空,方是正道。”
教西学的老师则说:“阿诚聪明极了,可聪慧的人往往是孤独的,最好叫他多交交朋友,朋友多了自然开朗些,对他身心都是有大有益处的。”
可他们都不知道阿诚的教育明镜做不了主,明镜听完也不作声,一一答应下来,转头去和明楼商量。
那一年明楼也不过十六岁,可已经很能拿主意。明镜一面感慨弟弟的懂事,另一方面心里也有点愧疚,明明还是个孩子,却不得不迅速成长。
明楼仔细听姐姐复述家庭教师的意见,听到“聪慧的人往往孤独”,眉头轻轻动了动,笑了:“先生们都知道阿诚。听他们的意见吧。”
明镜也知道阿诚聪明,问明楼:“那考哪所学校?”
明楼答:“问阿诚自己。”
明镜白他一眼:“那不必问了,他崇拜你,肯定念你的学校。”
明楼就笑:“我的学校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