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真心实意地赞叹:“令堂实乃二十世纪的示巴女王。”
亚历杭德罗大笑,再给他斟满酒。之前不知道去了哪里的明台这时又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看着罗德里格斯太太出神了很久,忽然说:“大哥,我想姐姐了。”
明楼转头,对他笑了,一会儿轻轻摸摸他的头:“我也想她。”
这顿饭不出意外地吃到午夜,明楼基本没弄明白自己吃了什么,也没法听别人说了什么,太吵了,又是那么令人愉悦。童年时候跟着父母还有姐姐去看社戏的记忆莫名闪现,同样是亮若白昼的夜晚,仿佛不到头的流水席,音乐,酒,许多人的声音混在一起,他伏在姆妈背上,明镜被爹爹抱在怀里,一家四口人,齐齐整整坐在茶棚里,远处的戏台人翻影腾,锣鼓喧天。他早不记得当初看的是什么戏了,反而记得听着听着困着了,又不知怎么醒过来,姆妈把一个桔子一分为二,一半给他一半给明镜,那个桔子剥之前在手炉上煨过,吃下去一点也不冷,非常甜美。
察觉到有人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腿,明楼侧过脸。
映入眼帘的是明诚的脸庞,目光中有着微微的关切。明楼先去看了一眼明台——后者正把一只肥猫顶在头上,引发了一轮新的笑闹,这才定睛去看明诚。
没人看他们,也没人听得懂他们。明楼微笑,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明诚先是一怔,飞快地背过身子,片刻后端起水杯,却忘了杯子早就空了。
他听见他的青年咬牙骂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像“流氓”,可语气这么轻快,明楼觉得自己肯定听错了。
他从果盘里摸了一个桔子,剥完后递给身边人一半。
散席后大家又回到了院子里,继续喝酒,闲聊,跳弗拉门戈。歌手的歌声嘹亮,明楼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只莫名觉得这像是一首悲歌。后来他才知道,那的确是一首悲歌,却不妨碍人们以它来庆祝。
这时明诚和亚历杭德罗的交谈传入他的耳中。明诚说:“我有个很喜欢的西班牙诗人。他有本诗集就叫《深歌》……”
“费德里科?”亚历杭德罗有点惊讶地看着明诚,“我不知道你知道他啊。他就是格林纳达人。我一个姨妈的孩子和他是大学同学,我只认识他的姐姐……我不知道你喜欢他啊,要是知道,我们可以去他家做客,不过我听说他这几年都在巴塞罗那和马德里,不知道圣诞节会回来吗……这样,我到时候给你搞本他的诗集的签名本怎么样?”
说到这里他眼睛一亮,等这支曲子一停,冲上前去叫住歌手,飞快地交谈了两句后,转身对明诚笑着挥手:“来!我们来一支费德里科的曲子!”
看他从哪里来啊!
从西班牙来。
干净黑暗的天穹,
炙晒的土地,
以及清水缓慢
流淌的河床。
黝黑的救世主,
有着燃烧的长发,
突出的颧骨
还有白色的瞳孔。
看他向哪里去!
在场的宾客们整齐划一地拍掌,低喊着Olé,整个庭院仿佛都在乐声和掌声中轻轻震动。亚历杭德罗终于脱下西装外套,甩开领带,越过人群把明诚拉到庭院的正中心,把他交给仿佛没有年龄也看不出来历的舞者,请她教这异国来的青年跳舞。
明诚一开始有些羞涩,但他素来协调性好,又识音律,几个小节后,迅速跟上了拍子。明楼隔得远远的,笑着望向他,看他的白衬衣被灯火染成温暖的橙色,额发湿透了,随着动作起伏,颜色比平时还要深,深过乌鸦的羽翼。
他遥遥地向人群中的明诚举杯,青年笑着朝自己看过来,其实并没有一刻的离开。
第二十三章断章茴香和白银的夜/Lanochedeanísyplata(终)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跟着亚历杭德罗还有他的兄弟及朋友们在城内和邻近的城镇晃荡。开车,也骑马,喝许多的酒,几乎不睡觉,从不觉得饿。他们很快就适应了西班牙的时间节奏:十点钟起来就是早起,十一点吃个早饭,两点是午饭,午休到五点,之后是社交钟点,九点半坐上晚餐桌,不早也不晚,正正好。夜晚正式开始。
圣诞前夜那天家里的男人们都起得迟,过午才姗姗下了楼。成了年的女人们则完全相反,天不亮就汇合在厨房里,齐心协力拉开节日庆祝的大幕。
对于接受法国教育的明家男人们来说,看着女人忙碌而自己袖手旁观简直是个罪过。但是罗格里格斯夫人根本不允许他们踏进厨房,理由很简单:第一,男人不该进厨房;第二,男人在厨房除了添乱根本没有别的用场。
但明诚还是坐不住,进去了一趟,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托盘,里面装着松露煎蛋,两边脸颊和脑门上各戳了一个鲜红的口红印;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明楼也没坐住,结果带回来一碟火腿片和一碗橄榄,倒是没口红印,据他的解释是“罗德里格斯太太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喂我们暂时顾不上别的”;等亚历杭德罗第三个进厨房时,只听得里面一阵地动山摇,根据他们这几天恶补西班牙语的成果,大概说的是“宝贝儿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好好一边待着和你的朋友喝酒聊天或者随便干点什么就是别来烦我们行吗!”过不了两分钟,亚历杭德罗拎着两瓶酒灰溜溜地出来了。
明台小少爷看了看情况,决定埋头继续和狗玩。
亚历杭德罗的父亲和三个年长的兄长明智地在二楼的棋牌室打牌,他年少的子侄辈们被奶妈和保姆张罗着在儿童房或是玩耍或是睡午觉,只有双胞胎和狗陪着最小的哥哥和哥哥的客人们待在庭院里,听哥哥教外国人说西班牙语,弹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安达卢西亚人过圣诞节的传统风俗。
渐渐的,明楼意识到亚历杭德罗之所以陪他们在室外待着,或许是在等什么人,不然他没理由每隔一会儿,就以为所有人都看不见似的往大门口的方向看一眼。
约摸三点的时候,果然来了人。一听到门响,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地到了门口,浑身一下子绷得笔直。见状明楼和明诚交换了一下视线,发现这个异状原来对方都察觉了。
可门一开他又猛然松弛了下来。来客是一名上了年纪的修女,腿脚不太好,胳膊上拄着个不大的竹篮。亚历杭德罗高声喊着妈妈,罗德里格斯太太不耐烦地出来,见到来客后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仿佛眼前是有什么神迹忽然发生似的。
她疾步走向那名上了年纪的女士,和之拥抱、亲吻,低声交谈,泪水忽然间蓄满了她美丽的眼睛。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低,语速极快,尽管明诚把一切都收入耳底,却没有完全听懂:她们似乎只是在互相问候和祝福,一方邀请一方加入晚餐另一方婉言谢绝。他无法明白这泪水从何而来。
那修女只待了十几分钟,把篮子交给罗德里格斯太太后就要告辞。罗德里格斯太太匆忙地奔回厨房,再回来时客人已经走了。她冲亚历杭德罗发了火:“你为什么不留住她!”
他被母亲忽然的怒火骂得一愣:“……您怎么不留住她?”
她瞪了他一眼,打开手里握着的钱包,把所有的纸币都掏了出来,推了一把她的儿子:“快追上她。把这个送给她。谢谢她。快去!”
亚历杭德罗很快又折返了,钱还攥在手里。他望着母亲,摇摇头:“不行。她不收,说是送给您和我们全家的圣诞礼物。像过去的每一年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