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里格斯太太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却把篮子交给了一旁的明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们的传统圣诞食物。你们试试吧。”
说完,她又往已经紧闭的大门深深看了一眼,便匆匆回到厨房去了。
这突发的拜访和告别让院子里的气氛陡然微妙起来。亚历杭德罗看着面有询问之意的明楼,耸耸肩,也情绪低落地说:“杏仁糖。和法国不太一样,我们这儿的传统是圣诞前后修女们做。我妈妈让你们试试,你们就试试吧。”
明诚掀开盖在篮子上的白布,杏仁糖被小心地捏成羊羔、星星和雪松的形状,香味扑面而来。
他默默递了一个给亚历杭德罗,又分给围上来的双胞胎,这才试探着问:“你家的亲戚?怎么不留下来呢?”
西班牙人的语气听起来很沮丧:“不。我妈妈的朋友。她的修道院在隔壁镇上,前段时间被烧了,她的腿也是那段时间被打坏的。”
明楼和明诚尚未说话,先前一直玩狗玩得不亦乐乎的明台抬起了头:“为什么打女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女人。”
亚历杭德罗犹豫了片刻:“不是打女人。他们反对天主教和神职人员。”
“他们又是谁?”明台有点不依不饶,继续在问。他眼中常有的愉快和笑意消失了,他在愤怒。
这次的沉默更长久些:“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自己宣称的那种人。”
“不管他们是哪种人。懦夫才欺负女人、孩子和老人。”
亚历杭德罗看了看明台,微弱地笑了一下:“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那世界就太平得多了。”
稍后明台被双胞胎带去院子的另一侧,明楼和明台又一次对望后,明楼开了口:“我读报纸,说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在西班牙杀神父,但我以为是在北方。”
“阿斯图里亚斯?”亚历杭德罗顿了一下,“南边没这么糟。暂时没有。至少我认识的神父和修女都还活着,是不是都健康无虞那就另说了。那些共产主义者不喜欢有钱人,不喜欢有信仰的人,最不喜欢和他们意见相左的人。明年2月又要选举了,谁知道我们是不是离地狱更近了一层?”
在这番话说出来之前,亚历杭德罗阿尔方索罗德里格斯在明楼心中,一直是一个典型的西班牙人,也是一个典型的物理学者:属于西班牙的那一部分热情开朗,物理学者的一部分则理智且淡漠政治。但此吃此刻,他确实强烈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政治倾向。
明楼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亚历杭德罗盯着他,半晌后摆手:“我其实很喜欢共产主义的一部分说法,也许我本质上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也说不定。只是这世上再没有比政治更糟的东西了,牵扯上我们西班牙人,那就是糟上加糟……明楼,我们不讨论这个话题了吧。妈妈如果听到我们在这个家里讨论政治,会打断我的腿的再把我的嘴巴缝起来的。”
最后一句话一说出来,他又变成一个典型的西班牙人了。
明楼笑笑:“当然。”
他们又坐了下来。刚一坐定,明楼若无其事地问:“对了,家里今天还有什么客人来吗?”
“嗯?”他深褐色的眼睛顿时转过来。
“我看你老是往门边看,以为你在等什么人呢。”他的语气依然轻描淡写,笑容无懈可击。
“没有。”亚历杭德罗想也不想地回答。
他说谎了。
明楼在明诚眼中看到一样的判断。
亚历杭德罗等待的那个人,出现在圣诞前夜的晚餐时分。
那时全家人刚做完祈祷,碰了杯,罗德里格斯先生起身为塞满了松露的火鸡切下第一刀。觥筹交错中每个人都在与邻座亲吻,祝福对方,几乎没人听到敲门声。
可明诚听见了。
确定那的确是敲门声后明诚以目光示意桌子另一侧的明楼。明楼目光一闪,绕过身旁的亚历杭德罗的三姐,轻声向他发问:“你听听看,是不是有人在敲门?”
亚历杭德罗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放下手里的杯子,定定望向坐在女主人位子上的母亲。
母亲接受到了儿子的目光,她也停了下来。
异状很快被在座的其他人发现,大家面面相觑,也许想到了一样的地方,渐渐的,所有人都放下酒杯或是刀叉,沉默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整间房间。有些人看着罗德里格斯太太,目光中饱含着哀求,另一些人低着头,只有明台还在左顾右盼,但始终无人开口。
敲门声终于更分明了。
亦无人应门,仿佛门口站着的是要把拿撒勒人带走的犹太议会守卫。
那敲门声沉重而坚持,一下,又一下,不知在预兆着什么。灯光下罗德里格斯太太的神情看起来异常坚决,她本来是高大丰满的妇人,轮廓分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的样子,就真像是某位女王,抑或是女圣徒的雕塑了。
“妈妈……”
亚历杭德罗像是哭泣一般开了口。
罗德里格斯太太下颔的线条维持着严峻的静默,她挺着脊背,望着坐满了的圣诞晚餐的餐桌:“不准开门。”
“妈妈。求您。”终于又有孩子加入哀求的行列。
哀求声搅乱了宁静。罗德里格斯先生把餐巾撂在桌面,沉着脸去开了门。
他带进来一个年轻的女人,高挑,苍白,异常消瘦。在场的男人们见到她都站了起来,女人们稍后也跟着站起来,唯有女主人维持着静默而威严的坐姿,甚至没有对那不速之客投去一个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