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房间里又有了新的声响，接着是死寂，和又一轮的面面相觑——她怀孕了。

她和在座的许多人有着一样的眼睛和额头，彼此血缘间的联系不言而喻。但她又和他们并不相像，大概是眼中的光芒和脸上冷峻的神色吧。

她默默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看着没有一张空座位的餐桌，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明楼想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可这时罗德里格斯太太开了口：“所有人都坐下。”

一开始没人动，她又重复了一次，罗德里格斯先生放开他女儿的胳膊，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所有人都坐下了。

女主人点了点头，仆人开始分火鸡肉。

被冷落在一侧的年轻女人似乎对这个局面并不意外，她的神情和她的母亲如出一辙。她挺直了脊背，苍白的面孔又平静又漠然，眼睛里却有火光。她的声音有一种说话过多导致的嘶哑：“我经过这儿，向您来祝贺节日。”

“我不需要无神论者的祝福。您少杀几个神父，就是对我家最大的祝福和恩典。”

她轻轻反驳：“我没有杀人。”

罗德里格斯太太依然没有看她，嘴角有一丝冷笑：“您还没有杀人。愿主祝福您。”

“是他们杀了我们！”罗德里格斯太太的话不知道如何戳中了她，她的脸上涌上一层异样的红晕，“他们杀了我们！用枪！用刀！用棍棒！他们杀女人和孩子！把人活活地吊死！”

喊破了的声音回荡开来，异常的尖锐而单薄。

“谁是他们？你们又是谁？去你的左派和右派，去你的共产党，你们杀的只是神父吗？你们杀的是西班牙人。和你一样的西班牙人。”

“我就不是西班牙人吗？被吊死的人不是西班牙人吗？工人该死吗？共产主义者该死吗？”

因为愤怒，这位年轻女士的脸孔扭曲了。双胞胎被这样的场面完全吓呆了，好一会儿之后其中的一个开始哭泣，另一个很快也哭了。保姆匆匆地赶过来，要把两个孩子带走，可其中一个无论如何也不依，他跑向他许久不见的姐姐，抱着她的腰身，把脸埋进半旧棉大衣的深处。

她消瘦的手抚摸着孩子的头发，他的后颈，她看着她的家人，他们也正看着她，目光中全是哀求。

但她并没有哀求之意，愤怒之下，她看起来更加消瘦了，还不如一张纸片。

她的母亲拿起了刀叉，垂着眼，冷冷地说：“今晚这儿没有您的位子。餐后我们要去教堂望弥撒，您定然是不会加入我们的了。您和您的同志们请至少不要在圣诞夜杀人。杀西班牙人。”

她终于知道自己再不会得到母亲的谅解。她看了看她的父亲——他正为他的女儿流泪，她却笑了，走过去亲吻了他，对他道了一声圣诞快乐。

她一一亲吻她的兄弟和姐妹，以及他们的伴侣，对他们致以节日的祝福。亲吻到亚历杭德罗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紧紧地搂住了她。他们的面孔是这样的相似，自母亲的子宫里就在一起。她亲吻只比她晚到这个世界几个小时的弟弟，泪水终于打湿了彼此的面孔。

最后，她来到了母亲的身旁。迟疑了片刻后，她贴过脸去，可母亲避开了。

椅子在地板上拖出一个尖锐的杂音，明楼看见她的嘴张合着，只有两个词。没有声音。

Miomama.

我的妈妈。

她向门外走去，所有人都看着她，可依然没人出声。

“孩子的父亲呢？还活着吗？”

罗德里格斯夫人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她停下脚步：“是的。还活着。”

“你没得到你的父亲的许可，也没在教堂登记，这会是个私生子。”

她看着母亲，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坚定地回答：“我不需要教堂。我不需要任何许可才能和另一个人相爱、共同生活。”

罗德里格斯夫人皱了皱眉：“下地狱去吧。”

她的声音立刻被餐桌上的祈祷声和划十字时手指擦过布料的声音盖住了。

拿撒勒人消失在黑夜里。

不速之客走后没多久，亚历杭德罗忽然扔下餐具，全无征兆地掩面失声痛哭，餐桌上终于结束了死寂，转而陷入一片新的混乱。这顿晚餐自然是不可能吃好的，好在谁也不至于饿，一家人还是赶上了主教堂的圣诞弥撒，明家三兄弟亦受邀参加，他们没有拒绝。

从教堂出来时已经是下半夜，人们按传统点燃火炬，互相祝福，彻夜狂欢。亚历杭德罗的大哥持着火炬走在最前面，他自己则殿后。不同于嘻嘻笑闹的其他人家，这是一支沉默的队伍，目的地是家。

道晚安前罗德里格斯太太专程向明家三兄弟道了歉，明楼反而安慰了她，对她说，您的孩子一定会幡然醒悟，明白什么才是一个人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说完后，他看见她眼底的泪光。

那天晚上，明楼做了个梦。

这些年来他很少做梦，大概是因为一直睡得不熟。梦境一开始时，他甚至没反应这是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明镜挽着他，姐弟俩一起散步。可走着走着，他的姐姐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