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在他身边坐下来,搂着他的肩膀,捏了捏,两个人坐在依然光鲜亮丽其实早就是空壳的大屋子里,就这么坐了一晚上。
进了45年,明楼知道汪精卫政府和日本人都对他起了疑心,毕竟人不是神,他在这个位子上,一次两次能遮掩过去,十次百次又如何?一个人两个人跑了是手下人办事不力,永远抓不到的地下党难道真有神通?
他知道太多人盯着他,等他露出一点破绽。可他明楼,就是没有破绽。日本人死了,汉奸也死了,他还活着,看着他们死,又平静地等着自己的死期。
毕竟在39年踏上上海土地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在等着了。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反而不想了,每天睡前想一想当年从王天风那里学到的,怎么速死,复习完了就很安稳地睡了,第二天该如何还是如何。
直到3月底,他收到一条密电,要他清明去苏州扫墓。
明楼把密电给明诚看,这么多年过去两个人几乎不需要说话,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都明白了。
明诚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什么也没说。
清明前一天两个人照常回了家,把家里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然后手牵手回到房间,不知疲倦地亲吻和做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人那样。第二天天一亮,明诚开车,两个人往苏州扫墓去。
到了祖坟明楼扑在父母和姐姐的坟头大哭,对着明台的“坟堆”也哭,反而是明诚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垂头烧纸,祭奠,好像一个局外人。明家其他房的亲人看到明楼这么哭,起先跟着垂泪,后来害怕起来,一一上来劝解,明楼却不理,只是哭,哭得昏沉起来,明诚过来扶住他:“先生,等一下还要去西园寺,您缓一缓。”
明楼的手掐进明诚的胳膊里。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两个人都老了,明诚搂着明楼,在他耳边对他说,那天我就知道,我们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明楼一点也不奇怪地看着他,点点头,我当时也这么觉得。
上完坟他们去西园寺——明家在那里供了个牌位,他们要去给先人添长明灯。在庙里和重庆那边接应的人接上头,改头换面地从寺里的偏门出去,接应他们的人穿上他们的衣服开着车回上海,他们则经水路到了太湖,又更换了一次行装,搭本地的渔船过太湖。
这时候湖上的风还是寒的,明楼上了船没多久就睡了,睡得冷了翻个身,迷迷糊糊感觉到明诚把衣服搭在自己身上,然后抱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哼曲子。明楼听得分明,是《浣纱记?寄子》里的《胜如花》,他觉得明诚跑了调,可醒不过来,也开不了口,只能忍耐着,听他荒腔走板地哼:料团圆今生已稀。浪打东西,似浮萍无蒂,羡双双旅雁南归。
清明总是多雨,明楼觉得有细雨打在了自己的面孔上。
他们先是到了湖州,再一路辗转,水路又改陆路,花了小半个月,终于到了重庆。在路上他们买到报纸,原来清明那一天晚上,上海明家的公馆走水,大宅付之一炬,等救火车赶到灭了火,只找出两句烧焦的尸体,都是壮年男性,应是明家的主人明楼,和他的二弟暨秘书明诚。
特务委员会和76号严查凶手,说是共产党蓄意破坏新政府秩序,残杀政府官员,上海又展开了新一轮对共产党的残酷搜捕。
可这一次,明楼已在千万里外,再也无法为他的同志们做掩护了。
到了重庆,两个人刚换了衣服,饭才吃上一口,就来了通知,要明楼去罗家湾。明诚想跟着,被拦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