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想,那就是时候了。
他来不及多看一眼明诚,扭头就走。心里想,到了这时节,少看一眼,未必不是好事。
到了罗家湾果然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但明楼没想到的是,算的是当年他给龙云买军火的旧帐。
于是整整一个下午,戴局长从党纪讲到国法,说精诚友爱,说党国一体,说当年手把手教他们,头一项就是忠诚。忠诚于党,于总统,而不是一地一时的狗屁军阀,更没有做了不报告这样的事情,军统没有先例,无怪蒋公大怒,责令面叱、检讨。
言语中明楼也听明白了,正是当年与滇军的往来,让重庆对他起了戒心,授意他去上海,本就是当死棋用的。
但明楼并不后悔。他们经手的装备,随着千千万万滇地男儿,一同去了台儿庄。
他想起曾经和明诚在异国他乡有过的那些讨论,党和国家,国家和主义,主义和党。他本以为自己去国多年,又一直在上海,总是侥幸躲过了。不曾想还是没有。
末了,训他的人终于累了,他收回心绪,以十二万分诚恳的语气和神情,说:“雨农师,学生知道错了。辜负了总统与您的信任……学生一介腐儒,坏了大事。还累雨农师出面救我。”
“衡宇。”戴笠唤他的表字。这十来年间他奔走天南海北,却是始终不改乡音,“校长震怒。你的确是书生气浓了些——也怪我没好好教你。龙登云与党国,素来是面合心离。你可知道,汪逆往越南,他是送行了的。哦,当然,事后他确然通电讨叛,大节无亏,但……委实难以教以重任。你在国外久了,回来又直接去的上海,不清楚这些,也不能全怪你。”
听到这里,明楼本就凉透的心,再也不可能热起来了。
抗战十万云贵男儿,血肉铸成的滇缅,在党争面前,也算不了什么。
他更深地低下头,重复说:“学生知道错了。”
戴笠深深地看着明楼,眨眼间,这当年的意气儒生也斑白了鬓角,甚至说得上一声嶙峋支离了。他极罕见地生出点怜悯之心,叹口气说:“依有些人的意思,火场里的人,本该就是你。没什么李代桃僵,也没什么金蝉脱壳。但国家养士不易,校长素有惜才之心,这才花了这样大的代价,让你们从汪逆那里脱身出来。脱身是脱身出来了,一时间也不能在明面活动了。你想想告诉我,接下来想做什么。”
明楼诧异地抬头:“现在正是抗战救国的紧要关头,我这一条性命,不去抗战,还能做什么?雨农师,我想请命,请派我去前线。”
戴笠长久地审视着明楼,终于嘴角有一丝笑意:“你没受过步兵训练,也没上过军官学校,去前线?做炮灰吗?”
明楼静一静,还是说:“我千千万万的同胞都以血肉之躯填进战壕里,江河湖海,哪里没有他们的鲜血?正是如此,国家才没有亡,半壁山河才坚守至今。我明楼何其有幸,能与他们一道?”
“蠢材!”戴笠浓眉倒立,指着他怒骂,“我千辛万苦留下你一条狗命,是要你去送死的?滚滚滚,滚回你的欧洲去!国家不要你死,你还自己去送死吗!混帐东西!白教你了。”
这倒是明楼没想到的——他想过死,想过被囚禁,也想过侥幸逃过一劫后去延安或上前线,唯独没有想过,居然还会被送回欧洲。
但他是真的不想回去了。国家危难至此,他既然已经回来,如何还能再走?
“雨农师……明诚也在欧洲待过,论经验不逊于我,若是只派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