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跑老子车上睡觉来了」
『陈副官说会议时间不长,要不你现在跟我复述,我记录』
「老子都记脑子里了还用你记录?」杜见锋心情大好的上车,他刚换了三包烟和一罐英国炼奶。陈黏米在前面开车,车子离了军部,杜见锋把炼奶塞进许一霖手里。
『这啥?』
「英国炼奶」杜见锋三两下拆了烟,拿出一支叼在嘴上:「热水冲了喝的,你尝尝,老子也没喝过」
『物资奇缺,你自己喝吧』许一霖又塞回杜见锋手里:『让人看见了对你不好』
「什么不好?」
『影响不好』
「老子不怕」杜见锋拧着罐头上的铁扣玩,「老子整天刀枪里讨生活,命都不要了,还怕别人说三道四?」
『杜见锋,你能不能不要老自己咒自己,我是真没见过整天咒自己的』
「不说了,不说了」
回程赶上太阳下山,晚霞绚烂。杜见锋还是靠着座位假寐,许一霖就着天光看他,杜见锋难得柔和。晚霞酡红,落日衔山,杜见锋紧闭的眼睛都显出不同往常的宁静深沉。他的人生像烈火,毫无章法,拼命拔高,在能炽烈的时候让自己炽烈,至于烧完了燃料,或者浇一场大雨,那都不是他考虑的东西。烈火只负责当一团烈火,不需要也不顾虑之后的生活,因为它本身也不是能长久存在的东西。人的命一般分两种,一种是杜见锋这样的炽烈,一种是做平淡的炭火。炭火的人生像无毛的烂虫,在些微火光和大片灰烬里拱动,直到过完自己慢吞吞的一生。杜见锋不会选择那样慢吞吞的活着,他如风般来,又如风般去,见锋见刃,活得尖锐而坦荡。许一霖看着晚霞,又看看他,手指在英国炼奶的铁扣上来回拨弄。
「看什么呢?」
『你闭着眼也能知道我看你?』
「老子什么不知道!」杜见锋睁开眼,扬起一个类似孩童般撒娇而懵懂的笑容:「给老子唱一段戏吧」
『给辛苦钱』
「老子就是钱」
『你值多少钱?』
「值一千大洋吧」
『旅座的脸皮多少钱一斤?』
「赶紧唱!别废话」杜见锋夺了许一霖手里的炼奶:「不唱不给喝」
许一霖手里一空,夕阳依旧西沉,他不知怎么就感性起来。他沉默了一下,看着杜见锋,微笑着说:『不喝就不喝,你别死了就行』
「你小子…」杜见锋猛地坐起来,打上许一霖的脑袋:「阵前诅咒旅部长官,你小子胆子大得很!」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得许一霖唱了段不知是戏还是什么的曲子。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第十五章【我想带你看电影】
许一霖唱得高兴,杜见锋也就慢悠悠的闭了眼。他很少这么放松。在外人看来,杜见锋对什么都不满意,无论是围剿土匪还是打日本人,他永远板着脸,没有笑容。这源于杜见锋对世界恶意的抵抗;他是穷人出身,父辈是长工,给人卖了一辈子的力气,到死前那刻还在干活。是地主杀了他父亲,于是他跳起来杀了地主。这种一报还一报的个性让他没办法对那些不在规章之内的太平拳妥协。譬如军备,譬如战略;杜见锋次次去军部开会都要窝一肚子的火。他在阵前,敌情和地形数他心里最有数,可惜到了军部的作战室,即便是旅座也要礼让别人三分,听那些「老杂碎」——实际是上峰——的作战计划。老杂碎们主张侦查,主张像德国人一样闪电战。可笑至极,先不说闪电战耗费的人力和物资,隔着江水,再大的闪电在渡江的时候也成了活靶子,人都打成了筛子,莫说奇袭,能撑着口气到对岸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老杂碎们就又提出侦察术,先派三百来人,五十人一队,组织一场大型侦察。杜见锋坐在会议桌上,恨不能掏枪打豁了提出这个战术的那位上峰的嘴巴;人命不当人命,当成是蚂蚁,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个死在乱棍之下的爹。故而他不平,愤怒,他总觉得假如那些脑满肠肥的上峰把人命当回事,是不是就死不了那许多人。从这个念头上他又要衍生出别的想法,假使发动战争的外国佬,鬼子头,能把人命看得重些,是不是现在也根本就打不起来。
他平常是绝不会想这些东西,但今天他却想个没完。他半睁着眼看还在高歌的许一霖,觉得他真好看。这不是说他把许一霖当成了个卖脸卖笑的戏子,他只觉得许一霖和别人完完全全的不一样。具体什么不一样,他说不出来,他不会那些莺莺燕燕,也不会那些罗曼蒂克;他看许一霖好看,是哪里都好看,眼睛就该是那么清澈,鼻子就该是那么英挺,嘴唇就该是那么薄软;甚至许一霖抽烟的时候也好看,端枪的时候也好看,睡觉的时候更好看。杜见锋觉得自己着了魔,飘忽了小三十年的心有了归处。他没跟女人有过瓜葛,即便他也想,但就是受不了个涂脂抹粉,烟花柳巷的女人在自己身上化成一团棉花。他也跟着别人逛过窑子,招过暗娼,但他没敢越界。那些穿着绸衫捏着绣帕的女人,脸上涂得红红白白,眉毛弯得像壕沟,嘴红得像刚吃了人,扭腰拧胯的往男人身上凑。一坐上来,一股直窜卤门的香味,让人脑袋发晕。杜见锋自诩战场英才,却从应付不来这种女人,也看不得那些弟兄们找乐子的时候玩什么观音滴水。他在别人找乐子的时候老是偷偷溜走,在街上看着别人下馄饨饺子,也不愿意身上趴个女人。
许一霖唱完了一首,长长舒气。这是他在家听姨娘屋里的留声机放的,调子悠扬,又带着西洋味,听了几次就上口能唱。许一霖唱完了歌,想起来杜见锋去过「大戏院」,就拿脚踢他:
『杜见锋,你去上海看的那个电影,叫什么名字?』
「老子哪知道,都是洋人」
『电影是什么样的?』
「就是有个机器,老子也不知道叫啥,哗啦哗啦的转,他那边转着,眼前头就出了人影,会动会说话,就是光说洋文,听不懂」
『那总有能听懂的』
「穿着洋服的少爷小姐就能听懂」杜见锋坐直了身子,凑近许一霖:「有时候他们就一通笑,老子以为谁出了洋相,就四周看看,结果人家都是盯着那些洋人笑,你说他们笑什么呢?」
『我哪知道』
「老子也不知道,老子就去过这么一次大戏院。还是跟人传东西,那人留着小胡子,眼睛瞪得老大,把要传的胶卷偷偷塞进一桶爆米花里,然后递给我。老子问他吃不吃,他说不吃,老子藏好了东西就把爆米花都吃完了」杜见锋一脸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