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花什么味的?』
「甜的」杜见锋凑得更近,拿脑袋撞了撞许一霖的额角:「老子答应你,仗打完了肯定带你去尝尝」
许一霖听完了就笑,就好像自己真的坐在大戏院看洋片子吃爆米花,洋文现学是来不及了,只能等别人哄堂大笑的时候自己也跟着笑,千万别学杜见锋,左顾右盼的,让人一看就知道听不懂。
山路迢迢,夕阳艳艳。杜见锋没想过原来回程的路这么漫长安稳,他以前都是自己开车回来,陈黏米慢性子,非要走大路,杜见锋不听他的,自己开车往山林野草里扎,省时。可惜山路比大路还要崎岖,陈副官一路上只顾着把身子探出去干呕。杜见锋就笑他经不起风浪。今天不一样,有许一霖在,杜见锋巴不得陈黏米开得再稳当些,再慢些,好不辜负这夕阳衔山的风景和说说笑笑的谈天。他们正走着,听得一阵山风呼啸。
许一霖脸上笑容还没散去,就被身边的人扑在座位上。
「旅座!炮击!日军的炮击!」
「老子知道!」
杜见锋一面从座位上抬头一面紧紧把许一霖搂在怀里,日军的炮击近日越发密集,以前舍不得放的重炮现在也时不时轰上几个。他顺着刚才炸过去的尾烟辨别炮弹落点,陈黏米猛踩油门,现在必须争分夺秒的回前线,他车上坐着的是201旅全军的中心。
「隐蔽!」杜见锋眼尖,眼看着对面的密林里一阵火光,炮出膛了,对面肯定是看见这辆车才炸过来的。他坐在后座,恨不能马上揪着陈黏米改道。但来不及。他已经感到了炮弹冲面而来的强风和灼人热浪。杜见锋咬着牙,带着许一霖跳了车,眼看着前面的公路在眼睛里变了形。他带着人在地上滚了几滚,炸起来的时候砂土碎石腾空而起,砸得人全身剧痛。他们滚进了个灌木丛,许一霖的后背结结实实的撞上了树,两人这才停下。公路上浓烟滚滚,轰炸尚未停止。许一霖嗓子里腥甜,啐出来一口血痰,杜见锋吓了一跳,赶忙扶起他要看伤势。许一霖急忙摆摆手:『我这是震了后心,没事没事』
杜见锋看他一眼,松开了手自己站起来,公路炸烂了,烟尘未散,土石崩的到处都是,几棵山坡上斜着的老树也从中间炸断,树冠连着半截树干滚在路上。杜见锋狠狠咬着牙,拳头握得死紧。许一霖喘了一阵也站起来,他被眼前废墟般的山路吓傻了,夕阳还在山口上荡着。
『杜见锋』许一霖叫了一声,伸手碰到了杜见锋捏得紧紧的拳头,被叫了名字的人这才回过神,松开攥的发疼的手,握住了许一霖的。
「陈黏米没了」杜见锋一面说着一面拉着许一霖往一处走。他刚才在烟尘中就看见了这辆歪着车头停下的军用吉普。两个人走近,车尾被土石砸得面目全非,陈黏米趴在前座,炸碎的方向盘残骸杵进了他的身体,血混合着汽油在地上泼洒出油亮黯黑的一片污迹。
许一霖的腿都在打颤,他第二次经历兄弟的战死,第一次离战死的兄弟这么近。空气里除了呛人的烟尘火药,就是血和泥,和汽油机油混出来的腥臭。
人死了就是一滩肉。
他想起来汪淇通的话,想起他那位记不清楚脸的师傅。许一霖握住了陈黏米垂在身侧、软弱无力的手。
「十五分钟」杜见锋抬手看表,突然松开了许一霖,他窜到被炸烂的车尾,撬着已经变形的后座。许一霖不明所以,刚想开口,就看杜见锋从后座下面拽出来一把兵铲。
「你把他搬下来,老子去给他挖个坟,十五分钟后撤退!」杜见锋一面飞跑着去了路边一面回头朝着许一霖喊。他在路边环视一圈,找了个没被炸烂、略微平坦的地方开始躬身挖土。他甩了外衣,穿着衬衫,一锹一锹狠命地挖着,土石泥屑飞溅起来,大块的硬土被杜见锋下死手撬起,抛到一边。
许一霖也登上后座,小心地搬起陈黏米。破碎的方向盘插在死人的身上,许一霖极为小心翼翼的将它们与人肉分离。血不会喷溅,因为人早就死了多时,但分开模糊的血肉的时候,仍旧有血液顺着已经碎烂的前胸冒出来,与地上的汇成一滩,张牙舞爪的四散流淌。许一霖眼眶通红,紧紧憋着眼泪,把陈黏米搂在怀里,又放在座椅上,最后把他搬了下来。
杜见锋已经挖好了土坑,不深,却足够埋人。土坑细长,只能搁下一具身子,所幸山野地僻,也无需棺材。许一霖把陈黏米半拖半抱的带到土坑前,和杜见锋合力把人放下去,他折了一根树枝,放在了陈黏米的胸口。
「你这是做啥」
『李清江说举着树枝子能投个好胎』
「你听他瞎说」
『走快点还能赶上吃晚饭』
「陈黏米慢性子,走路也慢吞吞的」
『嗓门也大,老吵我睡觉』
「这下不吵了」
『我巴不得他吵』
两个人拿着死人开了几句玩笑,杜见锋摸摸口袋,掏出了半包香烟。
「整天看老子抽烟,不馋啊?」他蹲下,把烟塞进死人的手里,「拿着抽吧,老子送你一程」
许一霖站在一旁,看着泥土慢慢掩埋了那张脸。他知道,杜见锋的心里,他的心里,又有一张脸消失了。
第十六章【副官不分三六九等】
杜见锋拉着许一霖,两人快步在炸毁公路的密林间穿行。
日军偃旗息鼓,炸了几下公路就再也听不见炮弹出膛。让人不禁以为是对面来了新兵,让他们往这边轰几炮练练手感。一刻钟前杜见锋亲手葬了自己的副官,他下了陈黏米的手枪子弹,又从车上找了备用防身的军刺攥在手里。大路是不能走了,两人以军刺为斧,披荆斩棘。冬日山区,林中水汽极大,藤蔓枝节而出,交错着往人身上扎来,军刺是刺人用的三棱刺,对这种植物几乎毫无威慑力,杜见锋压低了帽檐护住眼睛,用刺刀挑开纠结成一团的荆棘虬枝。许一霖在他身后紧紧跟着,脸上偶尔要被扑面而来的树杈划出小伤,但这不算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立刻返回一防,调整作战部署。他右手被紧紧攥着,关节发疼,左手不时抬起护住眼睛。杜见锋走得快,他在后面三步两步的紧跟,突然踩到块石头,整个人狠狠往旁侧一歪。
觉察出不对的杜见锋立刻回头,看见许一霖半跪在地上,右脚不正常的拧着,脸上是隐忍神色。杜见锋瞬间明白这是扭了脚,他把军刺别在腰上,两手扶起许一霖。
「扭了?」
『好像是』
「还能走不能?」
许一霖就着杜见锋的胳膊,脚底下试探的走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