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轻尘心中气恼,眼下也再无闲心与江止戈聊些天南海北的闲话,只随意摆了摆手算作告别,头也不回地朝县衙反方位离去。江止戈也只无奈地叹了口气,折回了县衙中。
衣轻尘返程路上想了很多,他向来是个很会自我开解的人,渐渐地便也想通不少。自己也确然太过操心,师父那般大一人,还会照顾不好自己么?
这般想着,衣轻尘心中便轻松了不少,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便觉得有些困乏,盘算着路过巧手阁与巧娘三人打声招呼便回家歇息,却还是被巧娘盛情挽留下来。
巧娘听闻衣轻尘去县衙碰了壁,虽对衣轻尘很是同情,却也对柳师父的拼命表示理解,苏瞎子将脑袋埋在酒坛中,整个人看起来不知是死是活,因着酒臭熏人,衣轻尘的目光便不住往他身上瞟去。
余光瞥见一旁看书的真真,真真恰抬眼打量着他,恍然间衣轻尘似看见那黑漆漆的斗篷之下,少女清丽皎好的面容,并一双泛着紫光的眸子。
待回过神时,却发觉真真仍在低头看书。衣轻尘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想来世上定不会有紫色眸子的人类,便将一切归咎于苏瞎子的酒臭与自己的困乏,向巧娘讨了间厢房便去休息了。
临上楼前,真真却突然翻了一页书,开口说道,“你身上的死气愈发重了。”
一语说罢,天际忽闪惊雷,巧手阁外头的天乌压压的,巧娘立在台阶上头不住朝外望去,“哎哟,本以为下午开晴,这下好了,都没人上街了,也没客人了。”
乌云压顶,似倾盆大雨将至之兆,苏瞎子摇摇晃晃地将脑袋从酒坛子中拔出,迷迷糊糊地朝外头看了眼,惊疑道,“咦?这雨怎提早来了?”似有所觉地看向真真,“你怎又在看我的簿子?你又改了我的簿子?”
衣轻尘望着屋外那片乌云,心中有些不安,但自己确然该改改那老妈子的脾性,不该操心的也别瞎操心,便强压下心中的焦虑,打着呵欠上楼休息去了。
柔软的被褥将冰冷的手脚捂暖,安息香伴着衣轻尘入眠,他在一片黑暗中坠落了很久,好不容易落在了一片平地上,再睁眼时,面前是那间爬满了霜降花的院墙。若换做往常,他定会直接拂开枝条走进院中,可今次,他却傻傻地站在外头,望着那一墙的霜降花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厌喜背着一筐草药从竹海小径走了上来,瞧见衣轻尘竟站在院墙外发呆,有些惊疑,“为何不进去坐着等?”
衣轻尘闻声望向厌喜,良久,指着那面墙头的霜降花问道,“这花叫什么名字?”
厌喜沉默半晌,忽然转移了话题,“你面色似不大好看,先进去坐着,我为你开些调补的方子。”正打算撩开藤蔓,身后的衣轻尘却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听说过花沉池这个名字吗?”
厌喜去撩花藤的手僵在了半空。
半晌,转头望向衣轻尘,面色颇为复杂,“你从哪儿听来这个名字的?你师父说的?”
衣轻尘伸手接住一片迎面飘来的花瓣,轻笑道,“小千,他来渭城了。”
厌喜沉默地穿过了门洞,走入院中将竹筐放下,衣轻尘紧随其后继续说道,“他们都说十年前是花沉池救了我,他将自己的一半魂魄放入了我体内,而你,厌喜,也恰在我体内......所以......”
“所以?”厌喜反问道,“你打算做些什么?”
面对神色如此淡漠的厌喜,衣轻尘的气势不自觉软了下来,他抬手抓了抓头发,纠结道,“我......想去灵山。”
“不行。”
“为何?”
“没有为什么。”
衣轻尘试探道,“你是害怕那些长老们为难我吗?还是说......”厌喜有些头疼地捏着眉心,打断衣轻尘,“你不懂,别再问了,也千万不要去灵山。算我求你了。你会死的......”
“其实就算告诉他,也无妨吧......”清冷的女声从院外传来,霜降花垂下的藤蔓动了动,真真从外头走了进来,十分客气地与厌喜行了一礼,“厌喜殿下,人是有好奇心与叛逆心的,你若瞒着,他却偏要刨根问底,还不如将其中利弊悉数告知于他,让他自己定夺。”
厌喜不说话了。
衣轻尘望着真真,面露惊色,“你怎会进来的?所以你果真......不是人?”
真真点了点头,“我受西王母之托,顺路来探望一番厌喜殿下,眼下人见着了,我的使命便也完成了。”
衣轻尘转头看向花沉池,心中更加讶异了,“所以说......你果真是西王母的孩子?这究竟是怎一回事?”
厌喜一贯来淡漠的脸上布满了烦闷的神色,他闭上眼睛纠结了很久,久到衣轻尘以为霜降花都要谢了,他方才睁开眼来与衣轻尘对视,一字一句道,“你死之后,体内魂魄已近消散,我用自己一半的魂魄补全了你残缺的那部分,所以你活了过来。”
“可我的魂终究是我的魂,你若是靠近灵山,靠近我的躯体,这一半魂魄便会受到原本躯体的呼唤,从你体内流走,这个过程虽很漫长,可是时间一久,你还是会死。我这样说,你懂了吗?”
衣轻尘品味了数遍,好似有些明白了,可他的重点却与厌喜不同,“你的意思是,你的躯体还在灵山?”
面对衣轻尘的关注重点,厌喜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尚且还在。其实你现在所见到的我,也不过只是半抹残魂中留存的意识,而另一半残魂还在支撑着那具身体......虽然会变得不人不鬼,到底也还是活着的。”
听到这里,衣轻尘的心情便更加复杂了,一个想法充斥着他的内心,他一定要去灵山,如果不去,他就永远也无法取回那些原本属于自己的回忆,花沉池也将会一辈子以那样不人不鬼的模样活着。
他想知道慕容千离开的那一年里,自己与花沉池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去了灵山就一定意味着死吗?
他与花沉池,就一定不能被救赎吗?
衣轻尘醒来时,被褥外头的气温比入睡前低了很多,屋外大风呼啸,雨声连绵,屋中也变得昏昏暗暗的。他迷迷糊糊地从床榻上坐起,穿着靴子走去窗边,只往外头看了一眼,便彻底清醒了。
厚厚的雨幕将整座渭城的景象都模糊开来,雨滴溅在瓦片之上化作浅浅白烟,大风携了几滴扑在面上袖上,将他整个人都扑的有些懵了。他伸手往外头抓了抓,抓的满手是水。不是梦,雨季当真提前来了!
衣轻尘心中难安,当即披了衣裳走下楼去,因着大雨,店中无甚客人,偌大的厅堂中空空荡荡的,只真真一人点了盏油灯坐在角落内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