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轻尘从楼梯上走下来,并未瞧见巧娘并苏瞎子,也未瞧着江止戈,只得走到真真身边问询,真真将书摊开放在桌上,衣轻尘看了一眼,惊觉书页之上竟是空空荡荡,未着一墨。
“老板娘和瞎子去河边看热闹了。”真真望着大门外的狂风骤雨,“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不过你也莫要担心,下不久的。”
衣轻尘却没法泰然置之,径直走到门框边取伞,要往城门赶去。
方一走出屋子撑开伞面,便连人带伞被狂风吹出很远,他踉跄着稳住身形,纸伞却脱了手,被大风吹得更远了。
这是慕容千的伞,下次见面时还要交还与他,自然损坏不得,衣轻尘便冒着大雨去捡伞,将将追上,伞却飞入另一人手中。那人披着一头长发,隔着遥遥雨幕,只能约莫瞧见那人似是一头白发,一身白裳,雨水并未将他周身染湿分毫。
他与衣轻尘对视片刻,哗啦啦的雨声风声不绝于耳,却仍掩不住那人轻轻一笑。他路过衣轻尘身侧,将伞交还,很是客气地问了句,“敢问巧手阁在何处?”衣轻尘指了指巧手阁方向,“沿着这条路走至最末便是。”
那人却“咦?”了一声,“你见过真真?”衣轻尘肯首,那人便又温温柔柔一笑,“我是她的朋友,特来接她回家,在此先行道别了。”话音刚落,凉风拂面,偌大的街道上除衣轻尘一人外,空空如也。
衣轻尘讶异之余却恍然再也记不起方才那人的容貌,只有一个肯定而又笼统的形容镌刻脑中,便是好看,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人都要好看,好看极了。
身在风雨之中,衣轻尘未再过多纠结男人的相貌,沿着大道继续往河边走,待出了城门,便能瞧见河堤边围了一众看热闹的人群,他在里头找着了巧娘和苏瞎子的方位,行至二人身边。
巧娘正在与一旁的居民聊天,瞧见衣轻尘,便赶忙唤他过来,而后指着水面上的断桥道,“桃泽那株封印水怪的血桃让人给伐了,断木被水冲下后将出城的桥也给撞了,真是祸不单行。”
衣轻尘这才注意到河滩旁竟还躺着一棵桃树,虽叶片花瓣已被河水冲刷了大半,却仍艳丽非常,十余名河工身上系了绳索欲意下去打捞,为首那名喊着号子,岸边的众人也便帮着一块喊,一时间好不热闹,丝毫看不出眼下渭城处境的凄惨。
巧娘将手搭在唇畔帮着喊了一会儿,便停下来喘气,瞧见衣轻尘满面愁容,便拍着衣轻尘的胳膊让他跟着一块儿喊喊,衣轻尘推辞不过,也装模作样地喊了两声,却一不小心岔了气,蹲在原地咳个不停。
巧娘只捂着嘴笑,“衣公子你这身子骨果真孱弱,难怪禅机先生不肯将他毕生所学传授与你,似那制造偃甲动辄便是体力活,公子你定是做不得的。”
巧娘说的虽是实话,却也是衣轻尘心中的一块疙瘩。
他自幼时那场瘟疫中挺过来后便成了如今这般体质,吃药锻炼皆无甚用处,一辈子只得如此,他也很希望能够帮上柳师父以此偿还恩情,可他眼下既学不得师父手艺,当年为贼时仰仗的轻功与暗器也忘了大半,眼下已是个活生生的废人,师父瞒着自己去修河神也情有可原,可他心中就是很不舒服。
难道自己这辈子都只能毫无用武之地,混吃等死吗?
“你说的不错。”衣轻尘这般回应着巧娘。咳嗽渐渐平缓,肺部却仍是隐隐作痛,衣轻尘此刻的心情委实算不上好,望着巧娘也再笑不出来,只谢过巧娘朝他递来的右手,走到城墙下头休息去了。
城墙下头布着斑驳的痕迹与青苔,衣轻尘择了处稍干净些的地方,便撑了伞倚着。方才缓了口气,城门那处的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禅机先生,县令大人?”
第38章修缮
高挑的城门之下,一众红衣捕快簇拥着柳师父与县令走来,止霖止风在旁为他二人打伞,其余捕快分列道路两侧,拦截情绪激动的居民,虽其中大多数人来此不过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但也不乏家住得离河畔近、真心实意想要河神快些修缮之人。
衣轻尘站在一座小小的土坡上,借着地势之便,他能分明瞧清柳师父面上的焦急与无奈,所有人都觉得眼下师父定然已有了眉目,可衣轻尘却很清楚自家师父的脾性,柳色青从来都是自负之人,若他心中有数,此时便不该这般作态。
随着柳师父等人逐渐靠近断桥,人群的欢呼声也变得整齐而响亮,一抹红色的人影拨开人群向衣轻尘走来,正是腿脚不怎灵便的江止戈,他一手拄着拐,一手打着伞,于狂风中走得尤为艰难,衣轻尘看见来人,赶忙迎上去帮着打伞,“江大哥,你怎来了?”
江止戈回首望了望断桥方向,又闷声走出数步,直到觅得一块可以歇脚的石头,也不顾上头是干是湿,一屁股坐下。
衣轻尘心中有些紧张,江止戈向来是有话直说的脾性,似眼下这般一言不发最为吓人,便又唤了江止戈两声,待得第三声脱口,江止戈方才回过神来,愣怔地望着衣轻尘,“啊?”
衣轻尘便觉得更奇怪了,“江大哥你......你怎到这处来了?”
江止戈顺着衣轻尘的目光望向自己尚且隐隐作痛的脚踝,尴尬地笑了笑,“无甚,衙门中的大家都来了,我便一道跟过来看看。”
衣轻尘微微叹了口气,也不追问,转而问起柳师父的情况,“所以师父与县令大人商议出甚法子了吗?”
江止戈摇头,“未有。眼下雨季提前到来,临时筑坝定是不可能了,再造一座偃甲也是来不及的,为今之计唯有修补。只是眼下破损原因和部位尚不清楚,禅机先生定要亲自看过再定方案。”
衣轻尘呼吸一滞,“所以师父他要亲自下河?这般大的雨,这般急的水......”说着便要赶去柳师父身边,却被江止戈从后头扯住衣角,后者阻拦道,“你应当相信你师父。”
衣轻尘论气力自然比不得江止戈,眼见着衣裳将被扯坏,只得放弃挣扎,无奈辩解,“师父他已是这般大年纪......”
江止戈却打断道,“所以呢?所以你能替禅机先生下水吗?你要置渭城百姓于不顾吗?禅机先生既不想让你涉险,又不想放任渭城被毁,才会做出如今的决定。你为何不肯尊重他,你晓得禅机先生的实力吗?你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吗?”
衣轻尘被江止戈一通责问得有些懵了,江止戈也后知后觉方才语气似有些激烈,赶忙道歉,“对不住。”也不管衣轻尘有没有接受,只默默握紧左手手腕,那儿系着一串穿着银饰的红绳,因为与衣料的颜色太过相近,所以衣轻尘一直未能发现。
江止戈便这般攥着手腕,低垂着头,“对不起,我不该这般责问你的......”
衣轻尘对此并不在意,反倒更加关切江止戈的精神状态,“江大哥你还好吗?”
江止戈摇了摇头,不肯抬眼,“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没关系的,过一会儿便好了......”
头顶乌云涌动,似有雷龙穿梭其中,四野皆是死一般的压抑。
衣轻尘莫名回想起了还在乱葬岗时的风光,他许是从小怕孤独惯了,对身边的亲近之人都分外爱护,相处时更是小心翼翼,生怕他们磕着碰着,受了伤,丧了命,有朝一日便会离自己而去。
所以他永远都会选择让自己受伤,换他们一世安平,可是似乎结果都一直不大如愿,每逢自己代他们受伤时,他们似乎都会生气......
一张模糊的容颜掠过脑海,衣轻尘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跃起,又狠狠坠下,两相落差,似转瞬历经生死,他捂着心口,拼命想抓住那吉光片羽,可到头来也只止步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