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轻尘好似有些明白江止戈的想法了,他原本确是有与江九曲说和的盘算的,可是江九曲在狼趾村中大杀特杀,再度刺激到了江止戈,江止戈本就是个自诩正义之人,自然见不得如此场面,一来二去,恨意压过愧疚,原本那丁点和解的念想也荡然无存了。
断月闻言突然笑出了声,“怪物......怪物就没有感情吗?他若无心,你还能活到现在?你倒是简简单单两句话便将责任撇的一干二净......真正没有心的难道不正是你们这些正道人士吗?”
“沉月姑娘。”江止戈盯着断月的眼睛,喊出了这个许久不曾有人唤过的名号,“传闻中,你曾是一位仁心医者,为何如今会沦落至与怪物为伍,还没有一丁点儿羞愧感?为了一己私欲杀了那般多人,让你觉得很光彩吗?你忘了当初行医的初衷吗?”
断月低下头,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破碎的笑,衣轻尘听着二人的对话,觉得各有各的道理,自己没有立场,也插不上嘴,正打算继续听下去,便听见江止戈唤了自己的名号,“衣公子,在下知晓你心肠软,可你须得弄清这些怪物值不值得同情,莫因所谓的同情误了大事!”
衣轻尘接不上话,只好点了点头,沉默良久,再无人开口说话,江止戈便默默退回了黑暗中坐下,断月则推着衣轻尘走出了房间。
房间外,江九曲仍靠墙站着,头稍仰起,一双眼波流转的眸子正盯着廊顶的彩画,不知在想些什么,衣轻尘抱歉地冲江九曲低了低头,无奈道,“如你所闻,江大哥已经知晓当年之事非你之过,他无法接纳你,乃是因为你仍在行凶,将杀人当做乐趣......”
江九曲盯着彩画没有作声,衣轻尘便也不再说话,任凭断月推着自己离开。
行出一段路,衣轻尘仍是有些顾虑,是以转头看了看,发现江九曲已不在原处了,取而代之的是屋内桌碗碰撞落地的声响以及江止戈的怒吼,“你这个疯子,放手!我让你放手!”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紧接着是噗通跪下的声音,至于究竟是谁打了谁的耳光,谁又给谁跪下,衣轻尘已不想再去探究了,这对兄弟的纠葛只让他感受到深深的无力,谁又是对的,谁又是错的呢?早便弄不清楚了,怎样都好,都已不关他这个局外人的事了。
出了自在宫,天际已笼了一层厚厚的乌云,平地刮起阵阵旋风,似有大雨将至,回去寝宫的途中,衣轻尘同断月道,“今日的问题,我想了很久,思来想去,到头来还是想问问你......若是再予你一次机会,你会再度走上复活夜萝投靠食髓教的路吗?或者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愿意回去灵山吗?”
断月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望着天际云彩流转,怅然道,“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问题呢......若是回到当年,纵使知晓如今的路会多艰难,我仍不会舍下夜萝独活的......在我最孤苦无依,被旁人指指点点,顶着巨大压力,失魂落魄的时候,只有她陪在我身边,与我说说话,哄我,为我唱歌......世上再无人对我这般好了......在灵山最艰苦的那些年,若是没有她的话,我可能早便因为顶不住压力而疯掉了吧......”
顿了顿,又低头笑道,“若是后一个问题的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想回到灵山啊......”
衣轻尘觉得有戏,刚想开口劝说断月改邪归正,断月却打断他道,“可我不会背叛食髓教的,我很清楚,除了食髓教,这世上当真已再无我与夜萝的容身之处了,纵使我帮了你们一时,可待一切安定下来,我们仍会是世人眼中恨不得大卸八块的怪物......”
冲着衣轻尘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来,“所以我希望......在我死后......能有一个人领着我的骨灰回去......我不奢求此等戴罪之身能够葬入弟子墓中,只要将我的骨灰带回去,洒在霜降、青灵、屠苏......这样我便知足了......”
谷中有风吹过,将断月的长发撩起,分明是很动人的笑颜,却莫名染上了一抹感伤的意味,雨落下一滴,两滴,断月将弯作月牙的双眸睁开,盈盈似有泪花,平地一声惊雷,骤雨急至,有水珠自断月眼角断线滑下,许是雨水。
衣轻尘如此作想,露出个苦笑来,“这个愿望在下便擅自替姑娘记着了。”断月笑着点了点头,推着轮椅加快步伐,一鼓作气,冒着雨往不灭宫跑去。
回到不灭宫时,二人的衣裳都已湿透了,断月将衣轻尘推回寝宫,刚一开门,便发现慕容千已经坐在茶几旁等候多时了,断月见慕容千在,便将衣轻尘还给了他,自己只讨要了一把油纸伞,便回宫去了,任凭衣轻尘挽留也未留下,只调笑道,“这宫中又无女子可穿的衣裳,我若换上慕容公子的,看起来便未免有些太不像话了,这雨往后只会大不会小,当是趁着还未天黑尽早回去才是。明日我仍会择辰时过来,还请公子勿忘三日之诺。”
衣轻尘点头应下,断月方才出了寝宫,临行前仍不忘叮嘱慕容千一句,“衣公子身上有伤,趁早为他换身干净衣裳,否则伤口感染便是大事了。”
今次与断月相处,不似十数年前中间还隔着花沉池与沉生等人,而是直接交谈。接触的越久,衣轻尘便越觉得断月给人的感觉十分舒服,无论是她身上大家碧玉的气质,还是注意细节的体贴,亦或是面对困境与诘难时的不卑不亢,又有些自怨自艾的态度,都让人觉得这样的女子,生来便应当是坐在高位上被人疼爱的。
衣轻尘好似有些明白为何时隔这般多年,沉生依旧对断月恋恋不忘了。
慕容千取来干的布巾为衣轻尘擦拭身子,起初只是擦了擦头发,后来便将衣裳统统脱下,将之横抱放在榻上,小心翼翼地为之擦拭身上的水珠,连手指缝都未有落下。
虽是兄弟,可因为他与花沉池都是断袖的缘故,做这些事,他是打心底里觉得有些羞愧的,慕容千却只是认认真真地为他擦拭着身子,擦干后盖上被子,掖好被角,未再做多余的动作。
衣轻尘觉得身上舒服了些,便朝着慕容千笑了一笑。
慕容千却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衣轻尘很久都没见过慕容千这样的神情了,是以有些好奇地问道,“遇上麻烦了?”
慕容千一面拧着毛巾,一面思索道,“没......只是在考虑一件事。”
衣轻尘便更好奇了,“何事?”
慕容千将毛巾晾好,走到榻边坐下,盯着衣轻尘的脸,苦笑着说道,“雪哥哥既是与独孤先生如此相熟,应当听说过我的身子状况吧?”
衣轻尘自是知道的,“煞气感染?”
慕容千点了点头,“近来愈发严重了......”说着,合上眼,似在催动内力,再睁眼时,右眼已经变作了淡淡的幽紫,与真真和独孤先生的眼瞳极为相似,衣轻尘知道了他不是在说谎,心下突然紧张起来,赶忙问道,“你找到解决的法子了吗?”
慕容千苦笑着摇了摇头,“本就没有解决的方法,这是一条没有办法回头的路......”将手伸入被中,握着衣轻尘的左手,将之捧到脸颊,稍稍蹭了蹭,“可若能因此换得雪哥哥一点心疼的话,便也值当了......”
衣轻尘颇为忧虑道,“若不解决的话会怎样?”
慕容千微微阖眸,“变作半魔......”
衣轻尘若只问一句,慕容千便也只答一句,直将衣轻尘问得有些着急上火,“变作半魔以后呢?我想知道你以后会怎样。”
慕容千轻笑了声,蹭着衣轻尘的手,低声道,“我答应过独孤先生,待完全成了半魔,便同他回魔界,效忠于他,为他做事,所以雪哥哥不要担心,我不会打扰你与那木头的......只是眼下,让我好好陪陪你......”
“......我的时间不多了。”
一句话,似一根冰锥子直直扎进衣轻尘的心底,脑海中不断重复着慕容千的最后一句话,衣轻尘有些不愿相信,“若是去了魔界,应是还能再见面吧?”
慕容千苦笑了一声,“先生是魔界的郡王,本就繁忙,届时派在小千头上的任务定也不会少的,若是得了空,小千自然愿意回来见一见雪哥哥......”
衣轻尘却有预感,这个约定往后不可能实现了,他早便听人说过,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每一界中时间的运转截然不同,可能慕容千在魔界只过了短短一年,而在人界的自己却早已埋入土中,化作土壤灰尘了。
伤心话语说到此,慕容千不愿再继续沉浸下去,更多的是不希望衣轻尘伤心难过,便转移话题道,“......因为时间不多了,所以哪怕再想多陪陪雪哥哥,计划也不得不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