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明楼也难回绝,李士群来的电话,不知道谁出的主意,税警团来了个新人,担的却是要职。名字一说,明楼更熟悉了,心下不由感叹冤家路窄。熊骏今日抵沪,还是李士群早一步通知明楼。他们广州见过一面,虽说明楼有法子将说法圆回来,到底还是担忧,可熊骏对明楼的威胁并不大,他也匆匆应下了。
司机载他到酒店门口就放下,低声询问来接他的大致时间,明楼心不在焉随意回应着。酒店前排着几辆车,同一牌子。小厮立于一旁,观察着来往的行人。房间在五楼,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去,明楼翻看袖子,将露出的一大截又塞回去。
揿了门铃,开门的是张陌生面孔。熊骏举着酒杯靠在窗前,窗帘大开,房间的几盏吊灯都亮着,脚下铺着湖绿花格子地衣,在红黄的光里成了黑乎乎的一块,顺着地衣上一簇簇的花往上看,两双黑漆皮鞋,翻了褶的西装裤脚,踩着那花格子过来,是两个男人的身影。
熊骏招呼明楼,递给他一杯酒,“明大哥,许久不见了。”
“是啊,有些时日了。原来,李副主任也在这儿。”违心话,李士群邀的人,两人却各自带面具唱着戏。
李士群举了举酒杯,“我和小骏也是老朋友了。这不,我一晓得他升官的好消息,就赶来祝贺了。”
几个人都笑,一时间气氛融洽,酒杯里头映着三人的剪影,随着晃动摇曳,成了一片片看不真切的轮廓。
横长的沙发,熊骏和明楼坐在一边,李士群抿着酒看他们。“我记着,咱们是七月底的时候分开的。幸亏明大哥你走的巧,没过几日,日军就带着几组人围攻,战事吃紧,他们进攻如此快狠准,兵败如山倒啊。”他说完,朝李士群看,嘴角的一抹冷笑刺眼,“我这一败涂地,倒是要谢谢李副主任了。”
当初熊骏投降于日本,带着一组日军打仗,因李士群事先通风报信,使得那一役溃不成军。最后收归于汪精卫手下。他们之间有着一层隔阂,明楼颇有些看戏的心思。
“唉,话不能这样说,当时我亦不知带兵之人是你啊。这不是来赔罪了?”
李士群朝明楼看,明楼搁了酒杯,“小骏啊,过去的事就算了。住所定了吗?我倒有个好地方推荐。”
“明大哥,你的眼光一向很好。我听你的。”熊骏收回眼神,又同明楼聊起来。他们聊原先苏常一带的光景,少时的趣事,聊得投机,干脆把李士群撂在一边。
半晌后,李士群开口道:“小骏啊,我听说你和胡先生也是好友。”
“自然,胡先生曾接济过我,若没有他的两枚银元,就没有现在的我。”
“我与胡先生是管鲍之交啊,可惜今日他事务缠身。这样,下次我做东,请你们两位聚聚,正好也叫上明楼兄弟。”
“李副主任客气了,胡先生那我自会登门拜访。”
李士群低头喝酒,末了说:“也好,你们两位难得一叙,莫要让我坏了气氛。”
“李副主任哪的话。”
明楼听他们说话,低头看看表。指针声滴答滴答,将近七点了,他竟丝毫没有倦意,眼神在李士群与熊骏身上游走。显然熊骏没提广州之事,他忽而算不清对方的路子,不知他此行到底为何。李士群追上他的眼神,给他斟满了酒,说道:“贤弟兴致不高啊?一定是最近忙伤了,唉,你清楚的,税警团办的如火如荼,哪哪都要用钱。”明楼道:“我只是偶尔管管财务,操心的少。如今李先生有小骏这个得力助手,我自然更放心了。”李士群不动声色的朝熊骏忘了忘,又转回明楼,手指撵着嘴唇琢磨些什么。熊骏倒是放松,一贯激昂的谈了些局势,明楼慢慢也接两句,心思全注意着李士群。
等末了,李士群才凑到明楼身边道:“贤弟和熊老弟果真是交情深。”明楼侧着脸对准窗口,月光一阵阵拂过来,笼了他的半张脸。李士群继而道:“我有件事早念着找你谈谈,总没时间。”明楼这才回过神来道:“李先生想什么时候谈,明某都有时间。”李士群浓浓堆着笑意道:“就要贤弟这句话。”他又用眼神指了指熊骏,“胡先生和熊老弟也是旧识,这次时鹰犬的保举,让他当了税警团的副团长。”明楼心里冷笑,脸上淡淡道:“没什么可担心的,税警团的成员得先去南京受训,他一上任就得走,影响不了清乡。”直言直出,李士群又思量着,明楼懒得理他,别过身就走进月光的阴影里。
饭局到九点方才散场,明公馆的客厅里点了昏暗的小桔灯,人和物都静静的。明诚侧躺着沙发打盹,景泰蓝座钟滴答游走成了耳边的规律,更带的他想睡觉。门边的一阵吱呀,惊起了明诚,遥远的声音就突然放大,他缓缓起身,揉着眼睛过来。
明楼见他一副惺忪摸样,微微不满道:“等我做什么,不早点睡。”明诚浅笑道:“怕你回来有什么事,都习惯等你了。”明楼自己脱了风衣怪起来,拍着明诚肩膀道:“快去睡,明天再谈吧。”明诚乖乖点头,转身进了房。明楼盯着他的背影出神,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缓慢有力,但眼前模糊,好像一瞬间明诚会越走越远。他突然喊了一声,明诚停下来看他。“我想抱抱你。”他没有说出口,明诚笑起来,迈开了脚步。
明楼自嘲的拍脑袋,他是魔怔了。心头压着巨大的疑云,差点患得患失。他开了水龙头将脸浸湿,发丝贴着鬓角,很快他闭着眼睛坐了一会,终于将心情平复。
翌日明诚在早饭后知道了熊骏的事,明楼脸上什么也不表示,胸有成竹的开口:“他暂时影响不到我们,李士群近来会再找我一次。无非关于清乡,胡先生和我都跟熊骏有交情,但人是胡先生推荐的,他自然心有顾忌。”明诚道:“我还是派人注意着熊骏,他的身份特殊,实在放心不下。”明楼也不反驳只说让他放手去做,慢慢又道:“张荩的事怎么样了?”
“他来动手,我只负责断后。”明诚挂着一抹笑,“丁默邨那边也可以告一段落了。”言下之意是他们又可以清静了。明楼不住的笑起来,道:“就想着偷懒。”明诚无辜的撤下嘴角道:“我可没有。今天下午我的去趟烟花间,干正经事,想个由头把我支出去吧。”明楼凝神道:“你今天不用去76号,有人问起就说你在家反省呢,反正我们不和的事大家都清楚。”明诚点点头,揶揄的看着明诚道:“这可是公假,不是偷懒。”明楼瞬间板着脸道:“好好开车。”
外头的天气凉爽,阳光里的热度渐渐消散,天空换了一种浅蓝色。万里无云,风声倒是呼啦呼啦的响。明诚对了对表,三点多了。他取下架子上的大衣,仔细对了对表,赶得上去接安妮。
烟花间晚上营业,现在亮了一盏霓虹灯,大门紧闭着,在右边开了一扇小门,铺着紫色花格子地衣,一级级的往上,里面没有光,暗沉沉的,让明诚喘不过气来。他移开视线,将车子停到对过的巷子里。
人进了一家茶肆,从窗户口观察着。时间越来越近,马路上走过几辆黄包车,烟花地带钱好赚,这些个姑娘都喜欢有人雇车子送他们“回家”。有钱的自然是汽车,不过男人总是为了情趣有点小嗜好。
黄包车整排停在烟花间门口,明诚晓得这些车夫都是张荩的人。四点一到,有个小小瘦瘦的身影从小门上去,他穿了一件灰色长袄,脖颈处一圈毛领子,整个人缩在里面,一点精气神都没有。
明诚问店家借了电话,拨通到76号,说是发现可疑人士,让他们派几个人,万不能大张旗鼓。接着又报了地址,让他们在这里汇合。
那人进去没多久,一辆黑色黄包车拉着人停在门口,张荩的那顶帽子太显眼了,明诚一眼就认出来。他是跑着下车的,褐色外套衣角翻飞,整个人冲进烟花间。
好几个车夫跟着进去,明诚人在外头,不确定里面发生了什么,但也晓得是兵荒马乱,动魄惊心,急促的脚步声裹挟着尘土,许多人从那窄窄的楼梯上冲下来,伴随着女子尖细的叫声,他都觉得楼梯在抖,吱呀的撑不住,马上就要倒了。
张荩的帽子再次掠过眼前,他知道计划成功了。明诚腾地站起来,茶肆里的人都看着他。门口忽然聚集了一群人,明目张胆的配着枪。店家急忙躲好,客人也都面面相觑。
明诚指挥着人,踢开烟花间的大门,里面已经乱作一锅粥,丁默邨被人搀着,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捂着头,衣服溅了血,脚底下躺着一具尸体,丁默邨愤愤的骂,末了朝尸体踢两脚。见是明诚,朝着他就喊:“阿诚兄弟,你怎么来了?”
“一件西装,再买就是了。好在提前发现。”
章十二波罗塞戏
明楼没能去给熊骏送行,他生了场病,脸色惨白。明诚将湿毛巾敷在明楼额头,和一旁的苏医生谈起来,“大哥他没事吧?”苏医生给明楼打了退烧针,又从医箱里拿药嘱咐明诚道:“一天两次,别随他任性,落下了迟早要补回来。”苏医生特地盯着明楼,明家和他是旧相识了,对于明楼的脾气他心知肚明,知道有时说了也白说。明诚倒是应下了,回头还问明楼:“我一会儿打电话告知李先生,先休息吧。”
明楼真烧得热,两颊红红的。他闭着眼点点头,单手捂着太阳穴,疼痛灼热的他浑身有气无力,甚而连眼都睁不开。明诚不去吵他,带着苏医生下楼。
“苏医生,我大哥发烧不严重吧?之前头疼加重了,会不会有影响。”
苏医生站稳了台阶,掉转身往门边看,缓缓才道:“没什么的,他是思绪过重。发动机超载也得烧了,何况你们不是机器,脑子就一个,注意点。”他适时的将自己摆正了姿态,明诚他是相信的,这孩子从小听话懂事,有他看着明楼可以放心。然而明诚的状态半斤八两,眼睛下浓重的乌青,苏医生黑着脸吭气,“还有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正好你也得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