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似曾相识,熟悉入骨。最终明诚还是收回眼神,他对着那封信哭了,哭的像个傻瓜。雪花铺天盖地,钻到他的脖颈里,冷冷的。
明诚是被痛醒的,睁眼的瞬间,暖而亮的灯光映在眼睛里,他还以为自己身处巴黎。明楼的声音太熟悉,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阿诚。”明楼叫他的名字,担忧却欣慰。
明诚出不了声,明楼摸他的额发,亲吻他的额头。饱含安慰的动作,明诚感受到了明楼的恐惧,努力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在牢里的每一刻,他都觉得安心,在世上的一个地方,总有人牵挂着他。
明楼柔声哄他,见他入睡,关了灯带上了门。
他的阿诚终于回来了,明楼松一口气,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整了整袖子,将撸起的一截放下来,拿起听筒。
丁默邨气急败坏,“明诚是重要怀疑对象,你这是滥用职权。”
“丁先生,明诚是我的秘书,是我明家人。你怀疑他,就是怀疑我。”
“明楼,我警告你,证据确凿,你今日可以把他强行带回去,明日他就只剩一副枯骨了。”
明楼紧握话筒,噙了一抹冷笑,“我平生最不喜有人威胁我。丁先生,阿诚的出狱单是冈村先生开的,你大可以找他理论。你所谓的证据,不过是一堆信函,漏洞百出,你想快刀斩乱麻,也要问问我同不同意。”
明楼啪的挂了电话,扯了扯领带。他坐在黑暗里,屋里静的可怕,心跳的声音都能听见。冈村因着许贺的事欠他一分人情,自然会保阿诚。他们暂时安全了,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算算日子,李士群死在路上的事也该传过来了。76号即将分崩瓦解,明楼开了一盏灯,写了两封信,一封寄往延安,一封寄去重庆。
可事急从权,丁默邨大张旗鼓带人在办公室门口拦下了明楼。剑拔弩张,明楼毫不惧色,只淡淡看向丁默邨道:“丁先生,这里是办公的地方,不是您家。”丁默邨掏了支烟,斜睨着他,道:“我有件事想请教明先生。”
秘书处的人都围在里头,满场的眼睛盯着他们两个。明楼将手头的报表夹在胳膊间,凝神道:“既然有事就不要摆架势了,我还有事,不如丁先生下次挑个好日子,到时候明某定好好回答您。”他抿着嘴一声不吭的走过两个人,丁默邨突然冷笑起来,阴凉凉道:“怎么不见明秘书?”明楼抢白道:“丁先生心中自有结论,我们的还有一笔账该好好算。”他无意的瞥一眼手表,时间逼促,和周佛海约了三点,还有几分钟了。静思片刻,明楼反而放松着,慢慢道:“丁先生,说下您想请教的事吧。”
丁默邨摸不准他的想法,狡兔三窟,叫人捉摸不定,便只好道:“明先生挑个地方吧,如您所说,这是办公的地方。”明楼冷淡的环顾四周,“无妨,我看大家也不会介意。”丁默邨口中哼哼,道:“明先生,你是知道的,这地方的三楼是犯人优待室。我不过请您的秘书阿诚进去坐坐,您倒好火急火燎把人带走了,可给我丢了个大面子。”明楼抱着胳膊探身向前,道:“丁先生好一句轻飘飘,我可没看出您的优待,我知道阿诚是我明家人,毫无搜查强行施行,丁先生是瞧不起我明某人。”
明楼不等他再开口,扣准时间对着走廊另一头的周佛海喊道:“周先生,看来我们得改天了。”丁默邨愣了愣回过头去,周佛海推了推他的眼睛,掷地有声道:“做什么,76是给你们玩的吗?”他一步步走近,横眉瞧着丁默邨道:“有什么事日后再说,汪夫人下了帖,请明楼先生过府一叙。”
丁默邨对上周佛海好一会儿,终于摁灭了那只烟,他朝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回头冷冷盯着明楼。片刻后,仍是无声的走了。
一场闹剧,终究会落幕。
而寄去重庆的信也有了回应。藏头末尾,给他们定了撤离方案。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上海难得下了场雪。隔着玻璃窗,屋外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明诚在窗口上哈气,这是他十岁时最爱干的事,他伸了手指写字,明楼拆了信走过来,窗户上留着明楼两字,他抓过明诚的手,替他捂热指腹。
“重庆来信了?”明诚笑眯眯的看他,抽了抽鼻子。他最近感冒了,声音哑哑的。
明楼把信递给他,仍旧替他搓手,“过几日我们就走。”
“想好理由了?”明诚反抓住他的手,在手掌心乱挠。
“我们本来就要去南京赴约,但汪精卫病情加重,汪夫人自然没心思办舞会了。正巧是个时机,在南京转去重庆。”明楼任他玩,又补一句,“最近天冷,你可别这样干了。”
“那我在你手心写字。”明诚在他手掌上比划,痒痒的,顺着肌肤延至脉络。“你猜我写了什么?”
“我不猜。”明楼眼睛里藏着笑意。
“为什么不猜?”
“因为我想听你说。”
“我很好。”明诚看着明楼的眼睛,那里面的安稳是他一生的期望。
明诚捂着嘴笑起来,他朝外面看一眼,喃喃道:“准备走之前,张荩找了我一次。”明楼认真听他讲,问道:“有什么事吗?”明诚摇摇头道:“叙叙旧。他被调回重庆,突然就说到以前在伏龙芝的时候。张荩说我大变样了。”明楼道:“看来伏龙芝才是你的好时候。”明诚有意盯着他道:“张荩很清楚我们之间的事,他说真是想不到,可后来才想通,不管如何,我们都太幸运了。”明楼愣了愣,张开手臂环住明诚,他们的肌肤贴的很近,心跳声交织。明诚靠近他的耳际,轻轻的说了一句话。“世间诸事不如你意,我如你意。”然后他笑了,明楼也跟着笑。
他想起很久前明台还在巴黎,高谈阔论的谈恋爱谈自由,他口中的爱情需要志同道合,需要各自都有舍弃,需要有同样的理想,没有任何契约便会默契,然后不离不弃。
他们真是太幸运了,在凑巧的时间里生命早已将一切融合在一起。
这是最好的事了,明楼想,爱人亦家人,都在身旁。
民国三十三年,他们在雪中踏上了前往重庆的火车。
明楼牵着明诚的手,他们只带了一只小箱子,明楼说,终有一天会回来的,上海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连着根,树叶也要归来。
还有长长的一条路,明诚忽然想起伏龙芝的第一晚,他躺在小小的床上,翻来覆去。隔着窗闻到河水的香气,想到明楼给盆栽教完水后指尖的气息。最后他起身,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张照片来,压在枕头下,渐渐睡去。
火车驶出第一个站口,明楼躺在床上,借着灯光看明诚,他看的仔细认真,分毫不肯移开,明诚笑了出来,挑了眉斜瞅着他,“怎么了?”
“我家阿诚真好看。”
“谢谢。”明诚学着他的口气,没忍住又笑起来,想了会喃喃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明楼握着他的手,“有你在哪里都是家。”
车厢里的灯光昏黄的将人脸染成橘色,明诚的眼眸深邃,装着日月星辰、江河湖海、春夏秋冬,但明楼的眼睛更灿烂,里面只装了明诚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