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手指上的茧越来越厚,舒服的触感仍是多年前的样子。明诚闭着眼睛,睫毛闪动两下,“大哥,可有和明台联系上?”明台被调往北平,他们试图联系过,但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明台许是换了名字。”明楼淡淡的揭过话题,问起明诚,“重庆的地下情报员姓李,他负责电台传讯,我们以后的消息通过家具店传达。”
明楼拿了毛巾替明诚擦干头发,洒落的水珠里漂着尘埃,阳光穿透其中,照亮了边缘,浮动着晶莹的颗粒。明诚嗅嗅鼻子,“大哥,中午吃什么?”
“中午不在家。”明楼笑得狡黠,“我们去拜访赵冰谷。”
赵冰谷难得回重庆,自抗日结束后,他就辞官经商,撒手不管政府事。但原先的关系摆着,生意也多受蒋介石照顾。明诚和他在上海见过一面,觥筹交错的宴会上,暗自打了个照面。
他暂时住在酒店,明楼提前打过招呼。两人直接由人领着进房,赵冰谷长的英气,架着一副眼镜,神色精明。
“明先生。”赵冰谷倒了杯酒敬明楼,又和他身后的明诚点头示意。
明楼解开大衣扣子,抿了口酒,“上海一别,多年不见。”赵冰谷假意笑笑,他和明家生意上多有往来,但也吃过亏,心里难免有个疙瘩。他是生意人,明楼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索性开门见山,“明先生此番来访,所为何事?”
明楼也不藏着掖着,手展开放置身旁,姿态放松,“有个赚钱的机会,明楼拱手让给您。”
赵冰谷喉咙口咳咳两声,眉毛微扬,显出好奇的神色。
“我听说,赵先生与丁默邨颇有些渊源,如今丁默邨被软禁白公馆,难免不会找关系为自己开脱。”明楼每说一句顿一下,借此观察赵冰谷的神色。
“明先生说笑了,这丁默邨是汉奸,我可不会和他扯上关系。”赵冰谷从中窥见明楼的私心,想着他们之间该是存了私人恩怨。
明楼伸手握住明诚的手腕,施了力让他坐到身边,“这是个好机会。丁默邨在上海四处搜刮民脂民膏,当初清乡征税的钱都在他名下。”
赵冰谷双手交叠,斜倚着沙发,“明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帮他求情?”
“求情?向谁?陈老先生吗?呵,您只需去趟白公馆,给丁默邨演场戏,作出真情实意两肋插刀的意思。这世上有句俗话,‘破财消灾’,死到临头了,丁默邨不会有片刻犹豫,到时你及时抽身,谁奈你何。”
赵冰谷这只老狐狸眯着眼睛,噙着笑凑近明楼,“丁默邨横竖都是一个死,再不济也要坐牢,明先生这大张旗鼓,他得罪过你?”
明楼瞬间敛了精明之色,眼中似有冷意,“他伤我明家人,就是在我心上划一刀。锥心之痛,我何需给他留退路。”他握着明诚的手越发用力,隔着突出的桡骨,骨血里深刻的力量,交织着一种恐慌与安心,矛盾的钻进心里。明诚动了动手腕,安慰明楼。
赵冰谷点点头,转动拇指上的翡翠扳手,“多谢明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放心,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定会给你办好。”
“那就多谢了。明楼还有事,告辞。”
赵冰谷起身送他们至门口,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回程的车上,明诚不断敲着方向盘。指关节蹭着皮质边缘,一下下泛红。嘴唇翕动,眼神瞄到后视镜里的明楼,“大哥,丁默邨的事本来和我们无关。”
“他之前抓过你,许是有些怀疑,如今局势比上海危险,不能留后患。”明楼拢着手,透过玻璃窗看闪过得风景。重庆还是存了几分江南味道的,隐隐约约翻开老旧的记忆,年幼的阿诚跑在巷子里,追着明台的步子,仍不忘回头等等自己。明楼噙着笑,“赵冰谷和二陈交情颇深,他许是以为我借着此次机会表态。”
“迷惑敌人,保住自身。”明诚学着明楼的口吻,复而透过后视镜斜瞅着明楼,“不是公报私仇?”
“不客观。”明楼淡淡应答。
“客观是建立在旁观者身上的。”
“是,公报私仇。他伤了你,怎么也得赔回来。”明楼凑近,将手搭在明诚的后颈上,一阵凉意窜进来,明诚迸出一句,“大哥,别闹。”
“越大越没规矩。”
他到真希望没规没矩,但人长大了,懂的越多心越纯粹。惊涛骇浪中,明诚窥见明楼的身影,他只身搅起千层浪,回头又风平浪静寂静无声。明诚就在这无声的天地里,张开手臂拥抱他的明楼。
章二万马齐喑
屋里的灯点的雪亮,明诚等了一个钟头,喝完了两杯茶。军统情报处的邹处长姗姗来迟,明诚噙着烟,捏着手套不动声色。
“邹处长大忙人,可叫我好等。”
邹处长挪着步子,衣服内衬的领子窜出来,面上尴尬的笑笑道:“明先生,不敢不敢。这实在有事走不开,我给您赔罪。”
明诚顺着步子靠近他,凑到他跟前闻了闻,狡黠的眨眼睛。“刚从温柔乡出来?”邹处长忐忑不安的笑着,明诚掉转身,两只手背着。“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好遮掩的。我就是来报道下,你看我这上头还有个明先生,两边都忙,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要请您多见谅。”
“自然自然。重庆是什么地方,情报处通常也就截截路上的电报,若有大事我再通知您。”
“那就告辞了。”明诚伸手挑了挑邹处长的衣领,笑得人畜无害。一关上门,嘴角的冷意就泛上来,眼睛里却带着写讽刺。
军统情报处通往外头的走廊又窄又黑,明诚厌恶的蹙眉,黑红二色砌成墙壁,有一种囚衣发霉的泥土味。一想到日后还要来此安排,脚步就不自觉加快。到了门口又觉着雪洞似的,光塌塌一无所有,那些子杀人放火的事都暴露在日光下,好似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明诚深吸一口气,瞥到门外的熟悉身影,对方显然也看见他了,半举着手臂打招呼。明诚抱着胳膊等他走近,身后跟了陌生人,梅花领花,是个少校。前几日张荩提到有一位少校同他一起负责丁默邨等人的安全,应该就是这位了。
张荩终于换了他的那顶爵士帽,浓重的长眉,发梢压在帽子底下。他给明诚递烟,又是紫金山。明诚摆摆手,没有接。张荩面色有一刻尴尬,身后的军官上前一步,伸出手来,“谢之阳。”
“明诚。”对方已经表明身份,他也不好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