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其实不好打开,房子被遗忘太久,缝隙里都卡着泥块。明诚用尽力气,露出一条缝来。小姑娘举起手里的纸条,慢悠悠卷成圆筒状。马上睁大眼睛从缝里塞进来,认真又细心。明诚把糖果塞给她。完成了一次交易。
纸条写着锦云的地址。
小姑娘欢欢喜喜的离开,明诚手上伤口作祟,隐隐约约的泛疼。他转身去取纱布,小心翼翼的包扎。心里却盘算着如何离开。他不得不再去一趟北平,锦云不知何时会了城,明台的遗体是没有机会找到了,之前的信里没有详细写孩子的事。
一切都未知。明诚忽而叹了口气,在孤零零的情况下,真切感受到生命的不可控。而面前还藏着洪水猛兽,那些恐惧慌乱,都躲在水里。
水是必需品,解决了明楼的干渴。
张荩将他带到另一间屋子,虽没能离开保密局。好歹有灯,有床,还有水。他裹着被子躺的平稳,一翻身就会扯到伤口。
温暖包裹住他,明楼的思绪找到歇息的时间。被关了将近半个月,无休止的折磨,此刻有了思考的时间。千头万绪,悠悠念到那日晚上,无风无雨,空气里水分干燥。明诚前脚刚走,明楼安静的翻找出联系文件,取了个不知名的铜盆,用打火机点燃。
他仔细掌握着火候,烧到一半时就吹灭。院落里的树还掉着叶子,土壤里莫名被埋了许多灰。覆盖很浅,稍稍注意便能发现。明楼一入狱,就会有人前赴后继来搜查房子,他得把关系摘清,一切都和他无关。明诚也和他无关。
朦胧中听到张荩的声音。明楼睡得很浅,用力眨几下眼,将睡意赶走。灯光黯淡,张荩的帽子遮住一部分,让他的眼睛好受些。
“赵冰谷方面安排好了,你的案子只怕会一直拖着。”张荩瞥了眼手表,分秒必争。
明楼点头,动作幅度不大。伤口上了药,疼的厉害。但思绪还在乱跑,“变相软禁。”他发音轻,反倒用了全身力气。
“明台的事?”
“我过几日动身去北平。”张荩的脸色泛黄,在灯光阴影下显得苍黑。
明楼象征性的点头,他再没有精力去回答。睡意浓重的泛上来,有一只手抓着自己,慢慢沉沦——是药物的作用。明楼需要睡眠,长久的睡眠。
他看到明诚在另一边朝他摇头。周遭还是巴黎的温暖如春,明楼置身于露天咖啡馆,明诚侧身对着他,身后是画架。他带着一顶帽子,堪堪遮住额头,头发有些长了。
周日寻常的午后,两人的活动。明楼总会陪着明诚找一个地方,观察来往的行人。手指上还有咖啡的香味,明诚举着调色盘过来,从他的杯子里喝一口,笑得肆无忌惮。修长手指沾着些许颜料,不怀好意的抹上明楼的脸。
而明楼反应迅速,每次直击命脉。
“又闹了?”阳光温暖,茶香浓郁。大街上只有两个人。
明诚抽回手,施施然回到画架旁。画纸上的景象熟悉,明楼的真实写照。“栩栩如生。”双手抱肘,一副聪明样。
“还差些神韵。”明楼起身,缓缓夺过画笔,多加了几笔。明诚凑过来,两人手靠着手,“大哥的确不瘦。”
明楼挑高眉毛睨着明诚,身后的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对视着,空气也静默着。明诚的眼睛没有避免的望着自己,澄澈干净,藏着水晶,轻易就能触碰到明楼的心底。
他在梦里笑出声,巴黎的点滴星火,任何时候都是安慰。而如今的境地,若他的阿诚明晃晃的站在身边,是否也能轻松的开着玩笑。明楼想,一定是自己先破功,然后阿诚会哭,会抱着他,因为他的大哥,也无力抵御时间,也会在挫折前日渐消瘦。
章十四何年何夕
明诚连着两天没阖眼。十一战区胜利后,仅剩的物资亟需转移。上级调了一批人,明诚拜托为首的叶连长带着自己。他们算是邻居,三十好几的汉子心肠好,加之明诚再三保证绝不会擅自行动,熬了几天终于点头。
他们在交界处分道扬镳,明诚往北平去。身上带着一份伪造的证件,以备不时之需。口袋里写着地址的纸条被手心的汗浸透,但信息印在他的脑海里。
少时也曾来过北平,彼时同行之人尚是明楼——他的大哥。明楼把他抱在怀里,明诚睁着鹿眼看大千世界。他的情绪一直恹恹的,仿佛没有睡够精神不好。明诚努力往下蹭,尝试把头埋在明楼的怀间,将自己的不适隐藏起来。
而明楼单手拖着小阿诚,气息扑在明诚耳际,“怎么了?不舒服?”他的细微动作明楼都能捕捉到。明诚只好摇头,“没事。”软软糯糯的嗓音,双手拴着明楼的脖子。但他双眼泛红,嘴唇干寥寥的白。
明楼一瞬间慌了神,不顾街上人潮涌动,俯身去碰明诚的额头。四目相对,他俩间有一种奇异的氛围,微妙的时刻。但明楼闪动的睫毛吸引了明诚的注意力。蝴蝶翅膀般半阖着,扇动时有细小的痒。
少年时离明楼最近的一次。咫尺的距离,明诚望见那双深邃如深巷的眸子,露出一抹担忧的神色。瞳色浅褐,星光透出来,是属于他的广阔天地。明诚生出莫名的勇气,扬了扬下颚亲上明楼的眼角——学明楼平常安慰自己的样子。
“我没事。”奶声奶气,还有些干咳。
明楼的眼角温热,是唇独有的温度。怔愣间自然的眨眼,搅得明诚的脸颊发痒,他咯咯咯笑了几声。但明楼抱紧他,转身逆行。走的急切,那双手却始终安心。十岁的明诚,所拥有的世界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他固执的认为,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明楼的眼睛更美好的东西。
他有一双独一无二的眼睛,一直安放在明诚心上。
然后他睁开眼,才能看到光。光里是田园小径,明诚低头对地址。地处郊区,相比城内安静的多,也安全的多。屋外的角落里堆着盆栽,多数都已枯萎,主人再没有照看的心思。
片刻后,有个小姑娘来开门。身量只到明诚腰间,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大大的望着他。“叔叔,你找谁?”机灵的打量明诚,眼珠滴溜溜的转。
明诚蹲下来,不自觉的摸她的头——同明楼当年那样,这几乎成了他的习惯。“我找一位崔夫人。”小女孩乖乖的站着,朝里望一眼就让开身子。嘟嘟囔囔的跑开了,明诚这才看清院子的全貌。
前几日刚下过雨,地上还有些湿滑,水门汀路面铺了一半,看起来条件不错。而明诚刚走近门廊,就见胡小姐倚墙看书,一本《命运集》,身上的浅粉大衣被蹭了灰,白敷敷的一块。但她毫不在意,指着旁边的椅子,瞥一眼明诚。
“今天真是好日子。前脚刚走一个,你就来了。”她半恼半笑,勾着嘴角睨明诚。
明诚愣了下,忽而意识到什么,猝然问道:“刚刚谁来过?”
胡小姐被他这态度吓了一跳,书本压着胸口,“说是崔夫人的亲戚,来接孩子的。怎么了?”她话还没说完,明诚哒哒哒的跑出屋子,神色匆忙,从脚步里泄出一丝慌张。胡小姐不明所以地追出去,口中悻悻喊道:“你别追了!他是今天的火车,喂...你听到没!”
她喊得越多,明诚就跑得更快。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在追什么,他有那么一种念想,若是明楼就好了,他还安全,而自己也能再见到他。耳边的风冲散理智,但他根本没追出去几步,就被胡小姐扯住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