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不过申时刚过,天色将暗未暗,雕栏玉砌与飞檐画角衬着朦胧夜色。大约再过些时候,等夜色完全沉下来,等街灯与廊间的红灯笼接连亮起时,金陵的夜晚才算是真正开始。不同于世间其它任何一处美景,金陵的美夹杂着人间烟火味,弥漫着娇俏少女的脂粉与少年郎的长剑轻鸣,一朝走马,收尽眼底。
蔡居诚那日冲动之下,与翟天志离开武当到了金陵,又因不察而中了对方与梁妈妈的诡计,失手打碎了点香阁一盏琉璃灯,传说中从波斯千里迢迢运到金陵的……价值千金的琉璃灯!
蔡居诚现在一想到这个灯就恼火,连带着房中零零落落的精装小摆件一起,全都看着不顺眼。他已经在点香阁中带了快几个月了,还是很不喜欢这里的脂粉味道,还有那种浓烈的香粉味,显得旖旎无比,而让人联想到许多与欲望缠绕在一起的事情。
他被强行喂了软骨散,虽有解药,却处在一个他最不愿意接受的受制于人的处境。哪怕每日的任务只是与那些所谓的花了钱的客人聊聊天……但这也足够恶心人的了。那些人,不过就是冲着他武当二师兄的名号来的,有些不过是好奇而闲聊,有些则是恶意的羞辱,若不是蔡居诚的一身武功如今被压制,他早就杀了他们了!
想到这里,蔡居诚不免攥紧了拳头,修剪干净的指甲因用力过猛而在掌心留下了红痕。
随着夜色渐渐落下,蔡居诚今天还有最后一位客人,梁妈妈特地亲自过来嘱咐了许多,听说来头不小,钱给得大方,虽没有透露姓名,但也应该是在江湖中有些名望的。
切,有名望?表面上道貌盎然,实际上还不是对这种地方熟门熟路?虚伪。
蔡居诚在武当山上长大,虽从红尘中来,但却不曾把自己当作红尘客,哪怕下山历练之时路过金陵,也不过像是一个局外人般轻轻瞥过,走马观花。如今真正身陷其中,一日复一日,待他真正抬眼去看时,恍然间感觉抓住了大千世界的一角,窥到了一点模糊且如云如雾般的境地,可若是细想,却又烟消云散了。
他穿着武当那身久负盛名的镇玄袍,坐在房中。
夜色渐浓,红灯笼高高挂起,将空气都晕染出一份暖红春意。
耳边是隔壁房与走廊外传来的晏晏笑意,眼中是精致得无以复加的花纹布置,鼻尖是萦萦绕绕未曾断绝的甜腻香味。这些蔡居诚都不喜欢,只得忍着。可是左等右等,那客人还是没来,等来的却是一阵喧闹之声,两个男人像是喝高了,声音远远地传进了蔡居诚房里。
“嘿,你说那波斯小娘子怎么还没来?”
“人家名气大了,派头也大了!也不想想咱们兄弟俩是什么人,也敢让咱们等!”
“你可别说,波斯娘们儿就是骚,那腰和那腿,可带劲了!就这一晚上啊……我能想十天!哈哈哈哈!”
“这点香阁真是名不虚传,要什么就又什么,也不知道背后有着什么势力,就连武当弟子也能弄进来。”
“你说的是那个武当逆徒吧!蔡居诚?啧,那长得也是不错,你好这口?”
“我看不惯武当很久了,这次总算是看了个笑话,名门正派的弟子,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方,不知道在床上是他背后那剑快,还是我胯下这剑快啊?哈哈哈哈!”
“武当萧掌门也是个美人,你就说你有没有想过什么啊?说给兄弟我听听?”
蔡居诚耳力极佳,只听得后面的话更是淫秽不堪,耳尖微红。他今日本就不快,如今这些无名鼠辈也敢对此肆意议论,如何能忍!
想到这里,也不管什么客人不客人的了,他气得起身,推开门,循着声音的来源走了过去。
第十一章
蔡居诚从未受到过如此屈辱,也从未如此恨极过被下了软骨散而武功暂失的自己。
就像是一个人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一般,强烈的落差感自他沦落青楼之后便隐隐堆积着,如集市里那些小孩子追跑打闹时用皂角水吹出的泡泡一样,漫无目的地漂浮在空中,无处借力,明明不知道会飞多高,但潜意识里却知道终有一天会徒然无力地破碎,消解。
他闯入的房中有一股香味,虽不浓烈,但却很馥郁,媚而不艳,不似中原女子常用的婉约淡香,更像是来自异域,有着别样风情。
这间屋子与蔡居诚之前一直待的那间完全不一样,房间不大,也没有茶几与矮凳,地上铺了一块绛红色的地毯,左侧边贴墙安置了一张软塌,很是窄小,看上去只能容下一人。房间的另一边被一块由屋顶悬下来的淡粉纹金边纱质帷幔掩着,后面像是一个沐桶,桶侧好像还有个什么,但已经看不真切了。
那满嘴污言秽语且浑身酒气的男子用力钳制住了他的手腕,笑得暧昧,凑过去想亲蔡居诚的唇。
不是从落入翟天志圈套的那一刻才开始的,或许连蔡居诚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或是觉察到了也不愿承认,他一直以来就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被困青楼只不过是导火索罢了。日渐提高的修为可以让他得到喘息,强硬与咄咄逼人的态度能让他有一丝慰藉感,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也没有被他的内心真正承认过。
没有什么真正能属于他自己。
“滚开!”蔡居诚只感到一阵恶心,用力想要挣开。
哪怕他被师父带回了武当,哪怕他成了武当曾经人人尊重的二师兄,哪怕他已经拔高了身量,张开了眉眼,脱去了少年稚气,蔡居诚潜意识里还藏着一个过去的影子,那个孤身一人缩在在废弃破庙里强忍着恐惧过夜的小孩,那个腆着脸放下自尊只为了能活下去的小孩,还有那颗一次次被别人踩在脚下的真心,明明一次次掉进尘埃里,落入最阴暗的那个角落,他还是忍不住想把它捡起来,擦拭干净,再藏起来。
他太害怕失去了,哪怕获得了许多。
气泡终有破碎的一天,或许就在下一秒。
当邱居新推开房门时,见到的就是那样一幕。
直到其它人都被他呵斥了出去,房中只剩下他与蔡居诚两人时,他的脸色依然低沉,目光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滚烫而压抑。
屋中的香还燃着,散出甜腻的味道。
邱居新是瞒着师父下山,到了点香阁开了个大价钱来寻蔡居诚的。
他心里很难说是什么滋味,一切的走向与先前师父预料的相似但又不同,给人一种难受却又无处发泄的压抑感,说错又没错,说没错又不甘心,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邱居新曾因与一江湖帮派有些要事商谈而来过点香阁几次,对阁中大致的布置与方位也还算清楚。蔡居诚原本待的地方算是点香阁较为清净的去处了,都是些清倌人,平日里也就是吃吃茶酒,谈天说地罢了。